第四卷 莫斯科、彼得堡和诺夫哥罗德(1840—1847) 第二十六章(第4/13页)

“算了,这哪里谈得到供认,”我说,“全城百姓谁不知道这件事,内务部办公厅以至小店铺中,都有人议论。因此我谈到它又有什么可奇怪的?”

“散播虚假而有害的谣言是一种罪行,是法律所不许可的。”

“您对我的责备使我觉得,似乎这事是我捏造的?”

“在呈送皇上的报告中仅仅说,您传播了这种有害的谣言。因此圣上决定,要您重返维亚特卡。”

“您不过是在吓唬我吧,”我回答,“怎么可以为这么一点小事就把一个有家的人放逐到千里之外,何况这是否事实,还没有经过查证,怎么能就此判罪和定刑呢?”

“您已经承认了。”

“可是在您与我谈话之前,报告已经呈上,事情已经决定了,不是吗?”

“请您自己瞧吧。”

老头儿走到桌边,在不大一叠公文中翻寻,冷冷地抽出一份递给我。我一看,简直不相信自己的眼睛;这种毫无公理可言的行径,这种不顾法律和正义的无耻勾当,哪怕在俄国也是惊人的。

我沉默了。似乎老头儿自己也觉得案情荒唐可笑,不可理喻,因此不想再为它辩护,也沉默了。过了一会儿,他问我:

“您好像说,您已经成家?”

“是的。”我回答。

“可惜我们事前不知道这一点,不过伯爵会尽力而为;我会转告他我们的谈话,但是不论怎样,您不能再留在彼得堡。”

他看了我一眼。我没作声,但我感到我的脸在发烧,我不能诉诸言语的一切,我强压在心头的一切,都从我脸上呈现出来了。

老头儿垂下眼皮,略一沉思,忽然装出委婉谦恭的神色,用冷漠的声调对我说道:

“我不能再留您了,我衷心希望……不过,以后怎样您会知道的。”

我赶回家中,心中充满怒火,像要爆炸一般;我的无权地位和无能为力使我痛苦,我像铁槛中的野兽,街上任何一个无耻顽童都可以随意侮弄它,因为他知道,老虎使尽所有的力气也不足以冲破牢笼。

我发现我的妻在发烧,从这天起她病了,加上晚间再次受惊,几天后终于引起了早产。孩子只活了一天,而她几乎过了三四年才复原。21

据说多情善感的父亲22尼古拉·帕夫洛维奇,听到女儿死去时哭了23!

他们这么起劲是为了什么——纷乱不堪,侦探密布,闹得鸡犬不宁,仿佛皇宫失火,皇位动摇,皇室面临覆灭了;可这一切实际上毫无必要!这是宪兵的诗歌朗诵,密探的即兴表演,一场无中生有的戏剧,目的无非为了向皇上表示耿耿忠心……瞧他们调兵遣将,好不热闹!

……我去第三厅的当天晚上,我们坐在小桌旁发愁,孩子在桌上摆弄玩具;我们很少说话。门铃蓦地响了,我们不禁一惊。马特维赶去开门,过不一会儿,一个宪兵军官闯进了屋子,军刀和马刺铮铮作响。他先是彬彬有礼地向我的妻表示歉意,一再挑选字眼,说他“没有想到,没有料到,没有预计到,这儿有夫人和孩子,因此非常抱歉……”

宪兵是礼貌之花,要不是由于神圣的责任,由于职务在身,他们不仅永远不想陷害人,而且不会在大街上对前导马御者或赶车的拳打脚踢。我在克鲁季茨兵营已领教过这种事,那位无可奈何的军官为了不得不搜查我的口袋,曾大感伤心呢。

保罗-路易·库里埃24早已指出,刽子手和检察官正在成为最有礼貌的谦谦君子。检察官写道:“敬爱的刽子手阁下,如果方便的话,务望劳驾,于明晨将某某人明正典刑,枭首示众,鄙人不胜感激。”刽子手马上复文道,他“认为自己三生有幸,能为检察官阁下略尽绵力,而且今后随时愿供驱策。”可是那个第三者却在他们的礼让声中丢了脑袋。

“杜贝尔特将军请您去一下。”

“什么时候?”

“对不起,请现在立刻动身。”

“马特维,给我大衣。”

我与妻握了手,她满脸泪痕,手是火烫似的。现在已晚上十时,这么迫不及待,莫非发现了阴谋,怕我逃跑,或者尼古拉·帕夫洛维奇最尊贵的生命面临了危险?我不禁想:“我确实对不起那位岗警,在这个政府治下,它的某个爪牙杀害了两三个过路人,这又何足为奇;难道那些第二等和第三等的高级岗警,会比蓝桥上的这位伙伴好一些吗?那位岗警中的岗警本人又怎样呢?”

杜贝尔特派人传见我,只是为了通知我,本肯多夫伯爵要我明晨八时前去见他,以便向我传达圣上的旨意!

杜贝尔特是个怪物,看来,在他管辖下的大大小小的第三厅官员中,他比别人聪明一些。他那张蓄着两撇长长的淡胡子的瘦脸庞,那倦怠的目光,特别是面颊上和嘴角边那些皱纹,都清楚地表明,各种欲望曾在这胸膛中进行过搏斗,最后蓝制服战胜了一切,或者不如说掩盖了一切。他的面貌有些像狼,甚至狐狸,既表现出猛兽的狡猾与机灵,也表现出它们的阴险与傲慢。他对人总是彬彬有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