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卷 莫斯科、彼得堡和诺夫哥罗德(1840—1847) 第二十六章(第3/13页)

我每次都是耐着性子走进部里的。办公厅主任卡·卡·冯·波尔,出生在希乌马岛15,是摩拉维亚兄弟会16成员;这个萎靡不振的好好先生使周围的一切都笼罩在虔诚的宗教气氛中。科长们挟了公文夹跑来跑去,忙忙碌碌,对股长总是不满。股长们成天伏案书写,还是写不完那些公文;他们的前途就是终老在这位置上——最低限度,如无特别幸运的机会,得坐上二十来年。收发室一个公务员干了三十三年,天天登记公函,收发文件。

我的“文学习作”使我在这儿也叨了光,获得了某种优待。科长知道我对其他事一无所长,便派我编写汇报,把各省各地的报告归纳汇总。上司的先见之明,使他们认为必须对未来的结论事先提供一些指导,免得数字与事实妨碍了要求。例如,对一份汇报定了这么一个框框:“根据罪行的数目及性质(虽然它们的数目和性质还不知道)分析,可见地方当局为提高民众道德,励精图治,已取得显著成效。”

命运和本肯多夫伯爵救了我,免了我参与制造假报告的工作。这原委我记在下面。

12月初,早晨九时,马特维报告说,警察所长要见我。我猜不透,是什么事劳驾他光临我的家,只得请他进屋。他给我看一张纸,上面写的是:“于上午十时前往皇上办公厅第三厅一谈。”

“很好,”我回答,“这是在链子桥附近?”

“不必费心,我的雪橇在下面,我送您去。”

我想事情不太妙,心里很紧张。

我走进卧室。我的妻抱着孩子坐在那儿,孩子病了好久,刚开始复原。

“警察来干什么?”她问。

“不知道,可能有点小事,我得跟他走一趟……你不用担心。”

我的妻看了我一眼,什么也没回答,只是面色变了,仿佛乌云遮没了她的脸。她把孩子递给我吻别。

这时我才体会到,任何打击对成家的人总是沉重得多,因为承受打击的不仅他一人,他得为大家痛苦,也为大家的痛苦责备自己。

克制、忍耐和隐藏这种感情是可能的,但要知道,这代价也不小,我走出家门时,真是悲痛欲绝。六年前,我随警察局长米勒前往普列契斯钦警察所时,可不是这样的。

车子过了链子桥和夏园,拐向一幢房子,它本来属于科丘别伊家,现在尼古拉建立的世俗宗教裁判所就设在旁边一排房子里。我们的马车停在后门口;凡是从后门进去的人,不是都能出来的,有时即使出来,也是为了消失在西伯利亚,或者死在阿列克谢耶夫堡垒17中。我走过各种大大小小的院子,最后才到达办公厅,尽管有警官陪同,我还是被宪兵拦住了;他叫一个官员出来验看公文,然后把警官留在走廊内,让我跟官员入内。我被带到主任办公室,里面有一张大桌子,桌旁放着几把沙发椅。一个干瘦的老头儿,头发花白,脸色阴险,孤零零地坐在桌后。他故意装出一副了不起的样子,把一份公文看完之后,才起身向我走来。他胸前挂着一枚宝星勋章,我由此断定,这是宪兵机关的一个特务头子。

“您见过杜贝尔特将军18吗?”

“还没有。”

他沉默片刻,并不看我,皱起眉头,露出阴森的脸色,用一种嘶哑的嗓音(这种嗓音使我不寒而栗,想起莫斯科审讯委员会小戈利岑那种神经质的叫嚣)问道:

“您获得批准来京,大概还不太久吧?”

“那是去年。”

老头儿摇了摇脑袋。

“您辜负了皇上的恩典。看来您只能重返维亚特卡啦。”

我惊讶地望着他。

“是的,先生,”他继续道,“政府放您回来,您却对它以怨报德。”

“我简直什么也不明白。”我说,再三思索仍不得要领。

“不明白?——这更糟!可见根深蒂固,本性难移。您不是首先表示忠心,洗净青年时期误入歧途留下的污点,把自己的能耐用到有益的方面——不是!根本不是!还是妄谈国事,造谣惑众,危害政府。这就谈出事情来了;您怎么不吸取教训?您从何得知,与您谈话的人中间始终没有一个坏蛋19,他正求之不得,但愿能一转背就上这儿报功呢。”

“如果您能向我说明,这一切是什么意思,我将非常感激。我再三回忆还是不明白,您这些话是指什么,或者与什么事有关。”

“指什么?……哼……好吧,我问您,有没有听到蓝桥旁边一个岗警夜间杀人抢劫的事?”20

“听到过。”我直率地回答。

“可能还传播过这消息吧?”

“大概讲过。”

“也许还发表了议论?”

“也许。”

“什么议论呢?对政府心怀不满,肆意攻击——这就是症结所在。我坦白对您说,有一点您还值得赞许,这就是您对一切供认不讳。我想伯爵会考虑这一点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