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卷 莫斯科、彼得堡和诺夫哥罗德(1840—1847) 第二十五章(第7/17页)
他们有过三个孩子,两年前一个聪明伶俐的男孩死了,他才九岁;过了几个月,另一个孩子患猩红热,又死了;母亲想换换空气,挽救最后一个孩子,跑到了乡下,过了几天她回来了,与她一起回来的是马车上的一具小棺木。
他们的生活失去了意义,它已经结束,只是毫无必要、毫无目的地延续着。他们彼此怜惜,相依为命,唯一的安慰只在于深信,一方的存在对于另一方是必要的,对于度过苦难的残年是必要的。我很少见到更和谐的夫妇,但这已不是夫妇,联系他们的不是爱,而是一种同病相怜的深厚感情;三双冰冷的小手,充满在他们周围和前面的无望的空虚,把他们的命运紧紧拴在一起,不能分开了。
孤苦伶仃的母亲完全沉溺在神秘主义中,和平肃穆的神秘世界,成了她解脱烦恼的避难所,宗教对人心的阿谀哄骗了她。对于她,神秘主义不是游戏,不是幻觉,这是她再次获得的孩子,保卫她的宗教就是保卫他们。但是作为一个智力特别发达的人,她喜欢挑起论争,检验自己的力量。在此前后,我遇见过许多神秘主义者,他们形形色色,有维特贝格和托维扬斯基36的追随者,那些把拿破仑看作神在战争中的化身,走过旺多姆圆柱37要脱帽致敬的人,也有如今已无人记得的“妈爸”38——此人曾亲口对我说,他在蒙莫朗西和巴黎之间的公路上遇见过上帝。这些人大多患有歇斯底里症,他们刺激人的神经,利用人的幻想或心灵,把任意的符号与哲学概念混为一谈,不愿走进明朗的逻辑的田野。
拉·德39坚守虚无世界,毫无惧色。她这种雄辩的艺术才能从何而来,我不得而知。一般说来,女性的发展是个谜,从涂脂抹粉,跳舞,打情骂俏,看小说,做媚眼,流眼泪,往往猝然一变,变得意志刚毅,思想成熟,知识渊博。谈情说爱的少女倏地不见,出现了泰罗昂·德·梅里库尔40,屹立在讲台上慷慨陈词,鼓动人民群众;出现了达什科娃公爵夫人41,她年方十八便高踞马上,手持利剑指挥叛军。
对于拉·德,一切都结束了,她没有怀疑,没有动摇,没有理论上的薄弱环节。耶稣会教徒或卡尔文派教士,恐怕都不会像她那样心安理得,坚信自己的学说。
“她失去孩子之后,不是憎恨死,而是憎恨生。这正是基督教所需要的,基督教就是对死的全面讴歌——蔑视尘世,蔑视肉体,不可能有其他意义。因此它才压制一切生命力,压制现实精神,压制享乐,压制健康和欢乐,压制无拘无束的生活方式。拉·德甚至发展到不爱歌德,也不爱普希金。
她对我的哲学的攻击是别出心裁的。她讥笑我,要我相信,辩证法的一切表演和奥妙,不过是一场喧闹的锣鼓声,懦夫们可以靠它来掩盖良心的惊恐。
她说:“你们永远不能靠任何哲学找到神的个体,找到不灭的灵魂,你们又没有勇气做无神论者,否定死后的生活。你们是彻头彻尾的人,不可能不怕这些后果,不厌恶和回避它们,所以才想出了那些逻辑的魔术,以便转移视线,达到简单幼稚的宗教所要达到的目的。”
我反驳,争辩,但内心觉得我没有充足的论据,她的理由比我的站得住。
一个卫生局长42自告奋勇要帮助我,结果只是使我不得不彻底认输。这人是好好先生,但属于我所遇见的最可笑的德国人之一。他是奥凯恩和卡鲁斯43的忠实信徒,谈问题时引经据典,对一切都有现成的解答,从来不对任何事发生怀疑;他自以为与我完全一致。
医生按捺不住,大发脾气,特别因为没有其他办法取胜,便把拉·德的反驳说成女人的异想天开,还引证了谢林关于学院理论的讲演44,念了布尔达赫45的生理学中的几段话,企图证明人身上确有永恒的和精神的因素,而在大自然内部潜藏着某种具有个体的“神灵”。
拉·德早已熟知这种泛神论的“老生常谈”,把他驳得体无完肤,频频含笑向我使眼色。她当然比他有理一些,我苦苦思索,不抱成见,看到我的大夫沾沾自喜,在一旁发笑,不免有些不满。我十分关心这场论争,因此重又发奋攻读黑格尔的著作。我的疑虑痛苦持续了不多久,真理便在我眼前闪现,终于豁然开朗。我倒向了我的对手一边,但并非像她希望的那样。
我对她说:“您是完全对的,跟您争论使我很惭愧;当然,没有神的个体,也没有不灭的灵魂,因此才无从证明它们的存在。您瞧,排除了这些先入之见的假设,一切就变得又简单又自然了。”
我的话使她有些不好意思,但她立刻镇静下来,说道:
“我为您感到惋惜,不过也许事情会逐步好转,您在这条路上不会停留太久,因为它太空虚,太沉闷了。”她笑了笑,又道:“至于我们的大夫,他已不可救药,他不怕待在这迷雾中,连前面一步路也看不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