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卷 莫斯科、彼得堡和诺夫哥罗德(1840—1847) 第二十五章(第6/17页)
有一句哲学名言造成的危害最大,德国的保守派企图用它调和哲学与德国的政治状况,它便是:“凡是现实的都是合理的”28,这只是充足理由律29、逻辑和事实统一的原则的另一说法。黑格尔这一被曲解的名句,在哲学上体现了基督教的吉伦特党人30保罗说的话:“没有权柄不是出于上帝的”31。但如果一切权力都来自上帝,如果现存的社会秩序是合乎理性的,那么反对它的斗争只要也是现实存在的,就也是合理的。从形式上看,这两句箴言纯粹是同义反复,但不论是否同义反复,它直接引导到承认当前的政权,使人停止斗争,而这正是柏林的佛教徒们所期望的。这种观点不论怎样违背俄国精神,我们莫斯科的黑格尔主义者们却公然奉为至理名言,跟着它走上了歧途。
别林斯基是天性最活跃、最容易激动、最富于辩证精神的勇猛战士,那时他鼓吹的不是斗争,而是印度的静观哲学和理论研究。他信仰这种观点,面对任何后果而毫无惧色,也不向任何道德说教低头,在可以使没有主见的懦夫望而生畏的别人的议论面前,他绝不退缩一步;他不知胆怯为何物,因为他是坚强的,真诚的,他的良心是纯洁的。
“您可知道,”我对他说,想用自己的革命的最后通牒使他慑服,“从您的观点来看,您可能证明压在我们头上的丑恶的专制政体是合理的,应该存在的。”
“毫无疑问。”别林斯基回答,给我念了普希金的《波罗金诺周年纪念》32。
这使我不能忍耐,在我们之间爆发了激烈的战斗。我们的争执影响了别人,小组分裂为两个阵营。巴枯宁企图进行调停,劝解,讲得苦口婆心,但没有取得真正的和平。别林斯基一怒之下,带着不满情绪去了彼得堡,从那里向我们发出了最后一批炮弹,这就是那篇他故意取名为《波罗金诺周年纪念》的文章。
这时我与他断绝了一切往来。巴枯宁虽然争论激烈,但开始自我反省了,他的革命精神在把他推向另一边。别林斯基责备他软弱,退让;他的偏激情绪发展到了登峰造极的地步,连他的朋友和崇拜者也感到吃惊。但是群众站在别林斯基一边,他们瞧不起我们,骄傲地耸耸肩膀,认为我们已经落伍了。
在这场内讧中,我看到必须追本溯源,认真从事黑格尔的研究。我甚至想,没有在黑格尔的《精神现象学》和蒲鲁东的《社会经济矛盾》33中接受过考验,没有经历过这熔炉的锤炼的,都算不得完备的现代人。
等我习惯了黑格尔的语言,掌握了他的方法,我才发现,我们的观点比黑格尔的追随者的观点,与黑格尔更接近得多。他早期的著作是这样,凡是他才气横溢、一往直前、忘记了“勃兰登堡门”34的时候,都是这样。黑格尔的哲学是革命的代数学,它空前解放了人,彻底摧毁了基督教世界,摧毁了过时的传统世界。但它(也许是故意的)采取了艰涩的表达方式。
正如在数学中(只是那里更有权利这么做)人们不会回头去确定空间、运动、力的定义,只会让它们的性质和规律继续进行辩证的发展,在哲学形式的理解上也是这样,一旦习惯了那些原则,人们就只是继续从那里推演出结论。一个新手还不能使方法变成习惯,与它打成一片,因此总是把这些教条和惯例当作思想本身,抱住不放。早已熟谙此道,因此不可能毫无偏爱的人们,便难免奇怪,这么“明摆着”的事物,为什么别人偏不理解。
怎么能不理解如此简单的真理,例如:“精神是不灭的,只有个体才会死亡”——这个思想已由柏林的米希勒在其著作中作了淋漓尽致的发挥35。还有一个真理更为简单,即绝对精神是通过世界认识自己,同时其本身也能进行自我认识的个体。
所有这些事物,在我们的朋友们看来都如此简单明了,以致他们嘲笑“法国人”的反驳,使我有一个时期感到压力极大,只得刻苦钻研,务必把他们的哲学“行话”弄得一清二楚才成。
幸亏烦琐哲学也像神秘主义一样,与我极少因缘,我把它的弓拉得太紧,结果弦断了,情况也清楚了。奇怪的是,使我达到这一点的是我与一位夫人的辩论。
一年后,我在诺夫哥罗德认识了一位将军,我与他来往是因为他最不像一个将军。
他的家庭是阴郁的,空气中含着眼泪,显然死神刚从这里经过。白发过早覆盖了他的头顶,慈祥凄恻的笑容比皱纹流露出更多的忧患。他五十来岁。在他妻子苍白消瘦的脸上,摧残一切生机的命运,留下了更加清晰的痕迹。他们过得太寂寞了。将军在研究力学,他的妻子每天早晨给一些贫穷的女孩子上法文课,她们走后,她就读书;这里鲜花很多,也只有它们使人想起另一芬芳馥郁、阳光灿烂的时期;柜子里还放着玩具,只是已经没有人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