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卷 莫斯科、彼得堡和诺夫哥罗德(1840—1847) 第二十五章(第2/17页)
我顾虑重重、担心了一年的事,毕竟发生了,而且比我预料的更糟。
奥加辽夫的父亲已于1838年去世;他死前不久,奥加辽夫结了婚。他结婚的消息使我很吃惊——一切来得太快,太突然了。关于他妻子的流言蜚语,我也有所耳闻,对她不是很有利的5。虽然他的信写得兴奋而甜蜜,我也更相信他本人,但我还是为他担忧。
1839年初,他们到弗拉基米尔来过几天。从奥兰斯基向我们宣读判决书以后,这还是我们初次见面。我不想多作评论,只记得开头几分钟,她的声音在我心头引起了不愉快的反应,但这印象转瞬即逝,消失在兴高采烈的欢乐中了。是的,这是个人幸福完美无缺的日子,在这些日子中,人们接触到了个人幸福的最高极限,却根本不会想到它的最后边界。没有丝毫阴郁的回忆,没有一点不祥的预感,有的只是青春,友谊,爱,充沛的精力,无限的能量,健康和远大的前途。那时还没完全消失的神秘主义情绪,也正如钟声、赞美诗和明亮的枝形烛台一样,赋予我们的会见以庄严的节日气氛。
我房中一张桌上,放着一个耶稣受难像的小铁十字架。
“跪下!”奥加辽夫说,“为我们四人的团聚,让我们感谢上帝吧!”
我们跪在他旁边,一边拭泪,一边拥抱。
但是四人中有一个人未必需要擦眼泪,这就是奥加辽夫的妻子,她看到这场面有些惊讶;我当时以为这是矜持,但后来她亲口对我说,她觉得这场戏是牵强的,幼稚的。我想,在局外人眼中可能是这样,但为什么她要站在旁观的立场上,为什么在普遍的陶醉中唯独她清醒,在这青春的激情中唯独她老成持重呢?
奥加辽夫回自己的庄园,她前往彼得堡,为他办理重返莫斯科的事。
过了一个月,她再度路过弗拉基米尔——这时是一个人。彼得堡和两三家贵族客厅迷惑了她的头脑。她爱好华丽的外表,向往富贵的生活。“她能与这人和谐相处吗?”我想。这么背道而驰的情趣,可能产生许多不幸。但财富、彼得堡和沙龙,对她都是新鲜的;也许这只是一时的诱惑——她生得聪明,又爱奥加辽夫,因此我仍抱有希望。
在莫斯科,人们担心她的转变不那么容易。与文学艺术界人士的交往,相当迎合她的虚荣心,但这还不是她的主流。在贵族的沙龙中,给文人学士们留一角席位,她会同意,但同时却尽力把奥加辽夫拉向空虚的世界,那个使他感到窒息的世界。一些亲密的朋友开始觉察这一点,凯切尔早已皱起眉头,现在严峻地发出了警告。性情急躁、自尊心极强的她,不习惯约束自己,侮辱了与她同样容易激动的人的自尊心。她桀骜不驯,态度生硬,对人冷嘲热讽,而且声音怪腔怪调,初次见面就引起过我的不快,现在这一切招来了强烈的反击。她与凯切尔争吵了两个月(凯切尔虽然在道理上是对的,方式方法却总不对头),又引起了几个人的反对,这几个人可能因物质地位不同,因而过分吹毛求疵;最后,她把矛头指向了我。
她怕我,但希望跟我较量,以便最后判明,友谊和爱情究竟何者居上,仿佛它们是势不两立的。这不仅是企图通过任性的争论达到自己的目的,这里还包含一种意识,认为我是实现她的愿望的最大障碍,同时也涉及争风吃醋的嫉妒心理和女性的权力欲。她和凯切尔争执到落眼泪,像凶恶的孩子骂街一样,每天吵架,但并没有达到你死我活的程度;对我,她却一见就脸色发白,恨得发抖。她指责我自私自利,僭望独占奥加辽夫的友谊,破坏她的幸福,指责我骄傲自大,不把她放在眼里。我觉得这不公正,因而也变得残忍无情。五年之后,她自己向我承认,她一度曾想害死我,这就可见她恨我之深。她与纳塔利娅6断绝了往来,因为她爱我,得到大家的好感。
奥加辽夫是痛苦的。无论是她,无论是我,无论其他人,都不能谅解他。我们选择了他的胸膛(这是他自己在一封信中讲的)作“战场”,并不考虑,无论哪一边战胜,他都同样痛心。他恳求我们和解,竭力缓和矛盾,我们和解了;但只要一句话,受辱的自尊心就会野性大发,触痛的委屈感就会爆发成一场鏖战。奥加辽夫惊恐万状,眼看他所珍惜的一切在坍毁,他所心爱的女人并不以他的神龛为神龛,她与他是两种人,但他又不能不爱她。我们志同道合,然而他悲戚地看到,命运递给他的苦水,我们不能为他分担一滴。大自然的威力把他与她联系在一起,他无法粗暴地割断这联系,也不能扼杀使我们结合的强烈共鸣。不论怎样,他的血反正将因此流尽,他感到了这一点,力图保留她,也保留我们,神经质地拉住她的手和我们的手,可是我们却拼命要朝相反的方向奔跑,像刽子手一样肢解他的身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