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卷 莫斯科、彼得堡和诺夫哥罗德(1840—1847) 第二十五章(第3/17页)

人是残酷的,只有历尽坎坷才能变得温驯;孩子残酷,因为他年幼无知;青年残酷,因为他以纯洁自豪;神父残酷,因为他以圣徒自居;学究残酷,因为他自负是饱学之士——我们全都铁面无情,每当自恃有理的时候,更是寸步不让。人心融解和变软,通常是在遍体鳞伤之后,在翅膀灼伤之后,在意识到自己的没落之后,在令人毛骨悚然的发现之后——当他独自一人,没有旁观者的时候,才发现自己是多么软弱而渺小。心变得温厚了,于是他一边揩干惊惧和羞愧的汗珠,怕人看见,一边为自己寻找辩解的理由,但找到的却是别人的理由。从这时起,法官和刽子手的角色才使他感到厌恶。

那时我还离此甚远!

敌对状态时起时伏地继续着。满腹怨恨的女人在我们不知宽容的追击下越走越远,终于陷入这种纠纷中不能自拔,她挣扎,倒下,可是没有改变。感到自己无力取胜,她为烦恼和委屈所苦,为没有爱情而嫉妒。她那些混乱的思想,毫无系统地取自乔治·桑的小说,取自我们的谈话,从来没有使她对任何问题获得鲜明的概念,却把她从一种谬误引向另一种,引向她错认为独立自主精神的乖戾行径,引向所谓女性的解放,根据它,她从现存的和公认的事物中,随心所欲地否定她所不满的一切,又固执地保留其他的一切。

决裂成为不可避免了,但奥加辽夫仍对她恋恋不舍,拖了很久,想挽救她,对她寄托着希望。当她身上有时冒出一股柔情,或者一缕诗的气息时,他便准备永远忘记以往的一切,开始和谐、静谧及爱的新生活;但她无法克制自己,再度丧失平衡,而每次的反复只是使她愈陷愈深。他们之间的纽带一丝一丝地痛苦地坼裂,终于无声地磨破了最后一条线——他们决裂了。

在这一切中,有一个问题令人难以理解。奥加辽夫对周围一切人产生的强烈影响,激发了共鸣,足以把外人引向崇高的境界,引向共同的事业,偏偏在这女人心头轻轻掠过,未留下丝毫有益的痕迹,这是为什么呢?何况他热爱她,为了挽救她而花的力气和精神,比花在其他一切方面的多;并且她自己起先也是爱他的,这一点毫无疑问。

我对这问题考虑过许久。开头我当然责备一方,后来才逐渐明白,这个奇怪的反常的事实是可以解释的,它本身并无矛盾。在志同道合的朋友中间发生影响,比对一个妇人发生影响容易得多。在教堂内传道,在讲坛上说教,在课堂上讲学,比教育一个孩子容易得多。在讲堂内,在教堂和俱乐部中,共同的志愿和趣味占据主导地位,人们为了它们而汇集一堂,以便继续发展它们。奥加辽夫小组的成员包括从前的大学同学,年轻的学者、艺术家和文学家;共同的信仰,共同的语言,更重要的是共同的憎恨,把他们联系在一起。对于某些人,这信仰事实上并未成为他们的生命问题,他们就相继离开,由另一些人所代替,这种自由选择的亲和作用和具有粘合力的共同信念,巩固了人们的思想和团结精神。

与妇人的接触纯粹属于私人生活,它的基础不同,那是一种神秘的生理亲和性,一种自发的本能。我们先是接近,然后才互相认识。有些人,生活没有一定的目标,思想没有一定的准则,均势是容易建立的;他们一切都无定论,他让步一半,她让步一半;即使不让步,也不足为患。相反,一个忠于自己的思想的人,一旦发现她并非他所想象的那种人,便张皇失措。仓促间,他就想唤醒她,但在多数场合,只是使她惶恐和混乱。她与旧的一切隔绝了,但思想并未获得解脱,她只是被抛进了一个空无一物的峡谷,却认为已经脱胎换骨,于是傲慢,自大,粗枝大叶地推翻旧事物,不加选择地接受新事物。在思想和感情中都是一本糊涂账,一片混乱……这并不奇怪,缰绳丢开了,利己心失去了控制……可是我们却以为已经大功告成,站在讲台上对她继续说教!

教育的才能,就是善于耐心地爱,全心全意地、持之以恒地、忠诚不渝地爱,这是比其他一切更为罕见的才能。关怀备至的母爱,说理充分的辩证法,都不足以完全代替它。

难道不是由于孩子不易教育才责骂他们吗?有时对大人也是这样,因为责骂是容易的。我们自己无能,却用惩罚向他们进行报复!

这是奥加辽夫当时就理解的;正因为这样,大家(包括我在内)才会责怪他过于温和宽厚。

……聚集在奥加辽夫周围的青年人,已经与以往不同。除了我们,只有两个老朋友还在。调子,趣味,活动——一切都变了。斯坦克维奇7的朋友们占了主要地位;巴枯宁和别林斯基站在他们前列,他们每人手执黑格尔的哲学著作,年轻偏激,而没有这种偏激情绪,就不可能有杀身成仁的热烈信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