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卷 莫斯科、彼得堡和诺夫哥罗德(1840—1847) 第二十六章(第8/13页)
我一般不爱结交显贵,特别是妇人,何况还是七十高龄的老太太;但是父亲问了两次,问我是否拜会过奥莉加·亚历山德罗夫娜·热列布佐娃?最后,我决定吞下这颗药丸。听差把我领进一间相当阴暗的客厅,这儿陈设简陋,墙壁已经褪色,有些发黑了,家具和帷幔等也失去了光泽,显然一切放在原地已经多年,从未移动过。它使我想起梅谢尔斯卡娅公爵小姐府上;老年也像青春一样,必然对周围的一切留下痕迹。我抱着自我牺牲的决心等女主人接见,准备应付那些枯燥的问题,那种耳聋和咳嗽,以及对新一代人的谴责,也许还有道德说教。
过了五六分钟,一位高大的老妇人迈着稳健的步子进屋了。她面容端庄,早年的出众美貌还依稀可见;她的姿态、举动、手势,在在表现出执拗的意志、顽强的性格和敏捷的智慧。她目光炯炯,把我从头到脚打量了一遍,走到沙发跟前,一挥手推开桌子,对我说道:
“坐到这儿圈椅上来,靠近我一些,我与您父亲是老朋友呢,我喜欢他。”
她打开信,把它交给我,一边说:
“请您念给我听,我眼睛痛。”
信是用法文写的,除了各种恭维话,就是回忆和暗示。她露出微笑,听我念完,说道:
“他的头脑还没有老,还是那样;他很可爱,非常尖刻。现在还一直坐在书房里,穿着长袍装病吗?两年前我路过莫斯科,探望过您爹,他说,我是勉强接见您的,我不久于人世啦,可后来谈得起劲,就把自己的病给忘啦。这都是无病呻吟;他比我稍大一些,长两三岁,说不定还没有,我又是个妇女,可还照样自己走路。真的,您父亲提到的那年代,如今多远了哟。您想,我与他是头一批会跳舞的。那时英国舞正风行一时呢;我与伊万·阿列克谢耶维奇33常在故世的女皇那儿跳舞;您不妨想一下,您爹穿了淡蓝的法国长衣,扑了粉,我穿了箍骨裙和夜礼服34。与他跳舞是非常愉快的,他是一个美男子35,他比您漂亮——哦,您让我仔细瞧瞧,对了,他比您漂亮一些……您别生气,我这样的老人才会讲真话。其实,我想您也不在乎,您是文学家和学者呢。哟,我想起来啦,您倒给我讲讲,您那件事究竟怎么样?您流放到维亚特卡以后,您爹写信给我,我找布卢多夫36设法——他不敢插手。为什么要放逐您,他们都不肯讲,这些人什么都是‘国家机密’。”
她的举止言谈都那么朴实,诚恳,与我的预料相反,我变得轻松而自由了。我半开玩笑半严肃地给她讲了我们的案子。
“向大学生开战,”她说,“把什么都看成阴谋暴动;那些家伙当然正好乘机巴结,小题大做。他身边尽是这种小人,这些不清不白、不明来历的家伙,不知他是从哪儿搜罗到的?想想看,亲爱的阴谋家37,您当时几岁,十六岁吧?”
“正好二十一岁。”我回答,心里觉得好笑,她竟然把我的和尼古拉的政治活动看得这么无关紧要,毫无价值。“不过我是年纪最大的。”
“整个政府怕四五个大学生,真是可耻。”
这么谈了半小时,我起身准备告辞。
“等一下,等一下,”奥莉加·亚历山德罗夫娜叫住了我,声音显得更友好了,“我还没结束我的教义问答呢。您是怎么带走您的新娘的?”
“您也知道这件事?”
“唉,我的少爷,新闻是会到处飞的。当时我对您父亲说,青年人是有热情的;他还在生您的气呢,不过他是聪明人,后来明白了……何况你们生活很美满,那还要怎样?他说:‘怎么能违抗命令,私自潜入莫斯科,万一被发觉了,非坐牢不可。’我回答他说:‘可现在没被发觉啊,您应该为此高兴才对呢,何必胡思乱想,自寻烦恼。’他说:‘唉,您总是什么也不怕,冒冒失失的。’我回答他:‘我的爷,我这一辈子也不比别人过得坏啊。再说,这算什么,捉弄小两口,不给他们钱!这不像话!’他说:‘得啦,我给他们寄钱就是了,您别生气。’哦,让我见见您的夫人,行吗?”
我向她道了谢,说我这次是一个人来的。
“您耽搁在哪儿?”
“在德穆特饭店。”
“也在那儿用膳?”
“有时在那儿,有时在杜马餐厅。”
“为什么要上饭馆,多花钱,这对有家的人也不合适。如果您不嫌弃一个老太婆,您到这儿来与我一起吃饭好了,真的,我认识您感到很高兴;谢谢您的父亲打发您来看我,您是非常有趣的青年人,别看您年轻,很懂道理,瞧,我刚才跟您什么都谈;跟那些朝廷大臣在一起可讨厌呢,这些人光知道宫廷,要不就是什么人得了勋章,净讲些废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