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卷 莫斯科、彼得堡和诺夫哥罗德(1840—1847) 尼·赫·凯切尔(1842—1847)(第3/14页)
我们坐牢的时候,凯切尔的关心,我结婚的时候,他对我的帮助,我都在其他地方谈过了。1834至1840年的六年间,他几乎是我们小组中唯一留在莫斯科的人,成了它的英勇而自豪的代表,维护了它的传统,使它没有受到丝毫损害。他就这么等到我们回来,我们有的是在1840年回来的,有的在1842年……流放,与陌生世界的接触,读书和劳动,使我们变化很大;凯切尔这位静止不动的我们的代表者,却依然故我。只是他不在翻译席勒的作品,而在翻译莎士比亚的作品了。
老朋友们在莫斯科再度相会后,凯切尔异常兴奋,他干的第一件事就是重建他的“精神审判权”,只是他很久没有发觉,它已不像以前那么通行无阻了。他的责骂有时会使人生气,这是从前没有的,有时也使人厌恶。过去,生活热火朝天,彼此毫无芥蒂,因此谁也不会注意路上那些小小的石子。但正如我说的,时间使许多东西发生了变化,个性也愈益鲜明和不同,善良而唠叨的“大叔”的角色,除了逗人发笑,没有任何意义。大家尽量想一笑置之,用友谊、纯洁的愿望来解释他那不必要的坦率,那种指摘性的爱,然而效果很坏。何况需要解释、掩饰和提防,这本身已不是吉兆。如果一开始就能制止他,也许不致发展成那些不幸的冲突,使我们的莫斯科生活终于在1847年初结束。
然而新朋友们就不像我们那么宽宏大量了;别林斯基非常爱他,有时也克制不住,像凯切尔本人一样不能容忍不公平的待遇,为了狠狠教训他,便几个月不再与他辩论。凯切尔从来不是冷静或淡漠的人。他不是无情打击,就是爱得发狂,往往从热情洋溢的朋友一变而为铁面无情的法官,不难想见,冷淡和沉默对他是最大的惩罚。
在争吵和一系列严厉的谴责之后,凯切尔马上平静了,愤怒消失得无影无踪,也许他心里对自己很不满,但从来不承认这一点,相反,竭力使一切带上开玩笑的性质,然后再度越过那条界线,使玩笑变得不再可笑。这是在伊万·伊万诺维奇和伊万·尼基福罗维奇的和解中,著名的“公鹅故事”的永恒反复17。谁没见过那些淘气的孩子,像野马一样玩得静不下来,明知要受到责罚,还是欲罢不能。他把一个人挑逗够了,引起了冷峻而尖刻的回答,这才觉得满足了,重又恢复阴郁的心情,扬起眉毛,跨着大步在屋里踱来踱去,像席勒剧本中的悲剧人物,或者来自富基埃-坦维尔18的法庭的陪审员,用猛烈的声调向我们大家发出一连串的指责,尽管这些指责毫无事实根据,最后他自己却深信不疑,于是怀着他的朋友都是混蛋的痛苦思想,闷闷不乐地回家,丢下我们在那儿愣得目瞪口呆,火冒三丈,直到愤怒重又消失在友情中,才像疯子一样大笑不止。
第二天一早,凯切尔就安静地、伤心地在屋里踱方步,一边拼命吸烟斗,等待我们中间谁跑去把他大骂一顿,然后和好如初。当然,和解时他还是不会放下架子,始终保持着吹毛求疵的“大叔”的威风。万一没有人来,凯切尔就会带着一颗惶恐不安的心,垂头丧气地走进涅格利纳河边的咖啡馆,或者那个安静明朗的避风港——米·谢·谢普金的家,他在那里总能看到和善的笑容,受到友好的接待;于是他待在那里,等到他所掀起的风暴平息为止。他自然要向米·谢诉苦,埋怨我们;好心的老人便骂他,说他乱弹琴,我们根本不是他讲的那号坏人,还马上会带他来见我们。我们知道,凯切尔闯了祸自己也很痛苦,对他不肯直截了当找我们道歉的心情,表示了谅解,或者不如说宽恕,三言两语把争吵一笔勾销了。我们的让步首先得归功于夫人们,她们几乎总是他的庇护者。她们赞许他心直口快(他对她们也不留情),虽然有些粗暴,也有些古怪。看到她们的姑息态度,凯切尔相信,做人就应该这样,这是可爱的,也是他责无旁贷的。
我们在波克罗夫村的辩论和争吵,有时是非常可笑的,然而它们也留下了漫长的黑影,往往几天不能消失。
“为什么咖啡的味道这么坏?”我问马特维。
“它的煮法不对。”凯切尔说,介绍了他的煮法。咖啡还是那样。
“把酒精和咖啡壶给我,我自己来煮。”凯切尔说着便动手干。咖啡毫无起色,我向凯切尔指出这一点。他尝了尝,马上从眼镜下注视着我,用激动的嗓音问道:
“那么照你看,这咖啡没有好一些?”
“没有。”
“真奇怪,你在吃东西这种小事上也不肯放弃自己的观点。”
“问题不在我,在咖啡。”
“简直太糟了,这就是不幸的自尊心在作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