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卷 巴黎——意大利——巴黎(1847—1852) 第三十七章(第6/17页)
这时在单纯而不拘形迹的谈天中,他逐渐变得意气风发,慷慨激昂;他不讲空话,没有陈词滥调,但显示了曾经以自己的勇敢使久经沙场的老兵折服的人民领袖的本色,从这个船长身上人们不难看出这是一头受伤的狮子,哪怕在罗马陷落之后的撤退中,他仍步步反扑,在伙伴们大多阵亡之后,他还在圣马力诺、拉文纳、伦巴第、蒂罗尔和特契诺,重新召集士兵、农夫、强盗和一切可以召集的人,一再向敌人展开攻击,他的妻子在艰苦和饥饿的行军生活中死了,但他仍在她的尸体旁边战斗。
在1854年,他和马志尼在观点上已有很大分歧,尽管他们还保持着友好关系。他曾当着我的面对马志尼说,不应该触怒皮埃蒙特,当前的主要目标是推翻奥地利的统治;他对马志尼建立统一的意大利共和国的主张,表示十分怀疑,认为条件还不成熟。55他完全反对起义的一切企图和尝试。
他把船驶往泰恩河畔纽卡斯尔装煤以后,将从那里直驶地中海;他动身前,我对他说,我非常喜欢他的航海生涯,在所有的流亡者中,他选择了一条最美好的道路。
“谁叫他们不这么做呢?”他热烈地回答道。“这一向是我心爱的理想生活;您要笑就笑吧,但我至今仍喜爱它。在美洲大家知道我,我还可以搞到三四条这样的船,归我率领。我这些船可以容纳所有的流亡者,他们可以当水手,大副,工人,厨师——全部由流亡者担任。如今在欧洲还能做什么?死心塌地过奴隶生活,背弃自己的信念,或者在英国讨饭。移居美国更糟——这是末路,它是‘忘记祖国’的国家,是新的祖国,它的利益与我们的不同,一切都不同,定居在美国的人就离开了我们的队伍。还有比我的主意更好的吗?”这时他的脸发亮了。“我们团结在一起,掌握着几条船,在海上航行,在水手的艰险生活中锻炼自己,与大自然搏斗,与危险搏斗。这是海上的革命阵营,随时可以停靠任何口岸,独立自主,不受侵犯!”
这时我觉得他像古代的英雄, 《埃涅阿斯纪》56中的人物……要是他生活在另一个时代,他也会有自己的史诗,自己的“我歌唱武器和勇士!”
奥尔西尼完全是另一种人。他那粗野的力量和骇人的勇气,已于1858年1月14日在勒佩勒蒂埃路得到了表现57,它们使他在历史上永远留下了伟大的名字,也把他三十六岁的头颅送上了断头台。我与奥尔西尼是1851年在尼斯认识的,有一些时候我们还非常接近,后来分开了,重又接近,最后,在1856年,我们之间产生了嫌隙,后来虽然和解了,但已不能再像以前那么看待对方。
奥尔西尼这样的人只有在意大利才能出现,然而在意大利,他们却在任何年代、任何时候都能成长,这些人既是阴谋家又是艺术家,既是殉难者又是冒险家,既是爱国者又是雇佣兵,既是特维里诺58又是里恩佐59,反正他们什么都是,唯独不是庸俗的、平凡的小市民。这种人在意大利各个城市的编年史上都有鲜明的表现。他们的善良使人惊讶,他们的凶恶也使人惊讶,他们以感情的强烈、意志的坚决令人叹服。不安的酵母从早年起就在他们身上蠢动,他们需要危险,需要荣誉、桂冠、赞美,这是纯粹南国的性格,他们的血管里流着沸腾的血,他们具有我们所几乎不能理解的激情,为了得到一种独特的快感,他们准备忍受一切困难,一切牺牲。自我牺牲和忠诚,在他们身上是与报复和偏执结合在一起的;在许多事上他们天真单纯,在许多事上又狡猾诡诈。他们不择手段,也不怕危险;他们是罗马“贵族世家”的后裔,耶稣会神父忠于基督的孩子,得到过古典精神和中世纪黑暗时代传统的教育,古代世界的道德观念和天主教的罪恶习性,在他们的心灵中纠结在一起。他们不把自己的生命当一回事,也不把别人的生命当一回事;他们那种坚如磐石的精神可以与盎格鲁-撒克逊人的固执己见并驾齐驱。一方面,他们对外表的一切充满天真的喜爱,自尊心达到了虚荣的程度,成了对权力的渴望,对掌声和荣誉的陶醉;另一方面,他们又具有不怕苦、不怕死的罗马式英雄气概。
只有断头台才能遏止这些人的旺盛精力,否则,刚从撒丁王国宪兵手中脱身,他们又会冒着奥地利秃鹫的魔爪组织新的密谋;从曼图亚监狱神奇地越狱之后,第二天他们又会用跳楼时割破的手,开始起草炸弹计划,然后毫无惧色地面对着危险,把炸弹丢到马车底下。60就在失败之中,他们长成了巨人,他们的死带来的震动超过了炸弹的威力……
奥尔西尼落进格列高利十六世61的秘密警察手中时还是个年轻人,他因为参加罗马的示威运动被判处苦役,在狱中一直待到庇护九世的大赦。他与走私贩子,与职业打手,与残余的烧炭党人关在一起,这段生活使他对民族精神获得了广泛的了解,锻炼了铁的意志。那些人与压迫他们的社会作着永恒的、每时每刻的搏斗,他从他们学会了克制自己的艺术,不仅在法官面前,而且在朋友面前保持沉默的艺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