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卷 巴黎——意大利——巴黎(1847—1852) 第三十七章(第7/17页)
奥尔西尼这样的人对别人有很大的影响,他们的孤僻性格令人向往,又令人感到不自在:人们在他们面前既紧张又高兴,还有些惴惴不安,仿佛在欣赏雪豹的优美动作与柔和的跳跃姿势。他们是孩子,不过是凶恶的孩子。他们在“铺设”但丁的地狱之路,但不仅他们,所有由他的恐怖诗篇和马基雅弗利62的邪恶智慧所灌溉的年代,都充满了这些人。马志尼正如科西莫·梅迪契63一样,奥尔西尼也像乔凡尼·普罗奇达64一样,他们都属于这个家族。甚至伟大的“海上探险家”哥伦布,以至新世纪最伟大的“强盗”拿破仑·波拿巴65,应该说也是这一类人。
奥尔西尼漂亮得惊人,整个外表匀称而优雅,使人不禁会对他另眼相看。他文静,沉默寡言,也不像他的同胞那样时常挥动胳臂,从不大声说话。那一把长长的黑胡子(他在意大利总是留着胡子)使他的容貌有些像埃特鲁里亚地方66的祭司。他的整个头部显得俊美动人,只是鼻子的线条有些缺陷,似乎不太规则。67尽管这样,在奥尔西尼的脸上,在他的眼睛中,在那不时出现的微笑中,那亲切的声音中,却有一种叫人不敢接近的东西。显然,他一直处于戒备状态,从来不会完全放松,总是惊人地控制着自己;显然,从这微笑的嘴唇中吐出的每一句话都不是随口讲的,那对目光向内的眼睛后面几乎深不可测;在我们一般人犹豫和退缩的地方,他却露出微笑,面不改色,也不提高嗓门,毫不迟疑、毫不反悔地继续坦然走去。
1852年春,奥尔西尼在等一封重要的家信;他日夜盼望着,但总没收到,还向我提到过好多次,因此我知道他这些天心神不定。一天用膳时,两三个外人在场,邮差走进了前室,奥尔西尼托人问一下有没有他的信,结果确实有一封是给他的,他看了看信,便把它揣进了口袋,继续谈天。过了一个半小时,只剩了我们三个人,奥尔西尼说道:“啊,谢天谢地,总算收到回信了,一切很好。”我们知道他在等信,可没想到他会那么平静地拆开信封,看过后便把它揣进口袋;这种人是天生的秘密工作者,他一生都保持着这样的作风。
然而他凭自己的精力干成了什么呢?加里波第凭他的大无畏精神又能干什么呢?皮亚诺利靠他的手枪又干出了什么68?还有皮扎卡尼和一切血还没冷却的殉难者们呢?也许至多让皮埃蒙特从奥地利人手中解放意大利,让大胖子缪拉赶走那不勒斯的波旁王朝,可是两者都处在波拿巴的保护下。69啊,神圣的喜剧!——也许只是喜剧!它们的意义与教皇基亚拉蒙蒂在枫丹白露向拿破仑讲的话一样!70
我刚才讲到我第一次拜访马志尼时,有两个人在座,这两人后来与我也很接近,尤其是萨斐。
贾科莫·梅迪契是伦巴第人。在早年,他为意大利没有希望的地位苦闷,去了西班牙,后来又到了蒙得维的亚和墨西哥;他参加过克里斯蒂娜71的军队,似乎当过队长,最后在马斯塔伊·费雷提72当选教皇后,才回到祖国。意大利觉醒了,梅迪契投入了政治运动。在罗马被围时,他领导民军,创造了英勇的奇迹,但是法国侵略军还是踹在无数高尚的牺牲者的尸体上进入了罗马——其中也有拉维隆73的尸体,他仿佛是为了替自己的民族将功赎罪,抵抗它的入侵,在罗马城门口被法国子弹打死的。
梅迪契是民众领袖和战士,在人们的想象中他似乎应该像雇佣兵,成天生活在硝烟和烈日中,因而变得皮肤黝黑,面貌粗犷,讲话简短生硬,嗓音洪亮,表情强劲有力。实际上这人脸色苍白,头发淡黄,容貌温和,眼神和蔼可亲,举止文雅,倒像一辈子生活在妇女中间的人,不像西班牙的游击队员和鼓动家;他是诗人,幻想家,当时正在热恋,他的一切都显得优美,惹人喜爱。
我与他在热那亚一起度过的几个星期,使我得益不少,那正是1852年我最悲痛的日子,我的妻子埋葬后的一个半月。我失魂落魄,看不到航行的方向和路标,我不知道,我那时是不是和奥尔西尼在《回忆录》中说的一样,像一个疯子74,但我确实心灰意冷。梅迪契可怜我;他没有这么讲,但有时会在深夜十二时上我住处敲门,坐在我的床边跟我闲谈(有一次我与他这么聊天时,还在被子上抓到了一只蝎子)。有时他在早上六七点钟便来敲门,说道:“外边天气好极了,让我们到阿尔巴洛街去”——那儿住着一位美丽的西班牙姑娘,她便是他的情人。他并不指望局势会很快改变,展望前途只是流亡的岁月,一切会变得更坏,更暗淡,但他身上呈现出一种年轻的、乐观的精神,有时还显得很天真;我发现,这类人几乎都具有这特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