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卷 巴黎——意大利——巴黎(1847—1852) 第三十七章(第9/17页)

马志尼生气了。我半开玩笑半认真地对他说道:

“我觉得,您对可怜的莱奥帕尔迪如此不满,是因为他没有参加罗马的革命,可是他有一个为自己辩护的重要理由,您却把它给忘了!”

“什么理由?”

“那就是他早在1836年就死了81。”

萨斐忍不住为诗人辩解,因为他比我更爱他的诗,当然也比我理解得更深;他是从审美的、艺术的感受出发,对诗人进行分析,这涉及的只是一个人的某些气质方面,而不是他的思想方面。

这次和其他几次类似的谈话使我明白,他们实际上不是一条路上的人。一个人只是在为自己的思想寻找实现的方法,他的一切考虑都集中在这上面——这不妨说是为了逃避怀疑;他渴望的只是对他的活动有实用价值的东西——这其实是一种消极的表现。另一个人重视的却是客观真理,他的思想还没停滞;此外,对于具有艺术情趣的人,艺术本身便是宝贵的,不论它与现实的关系如何。

离开马志尼后,我们还谈了很久莱奥帕尔迪,当时我的口袋里便揣着他的诗集;我们走进咖啡馆,又一起诵读了我心爱的几首诗。

这已经够了。人们志同道合走到一起,把细微的差别丢在一边,对许多事可以保持沉默,但显然,他们的大方向和总目标是一致的。

谈到梅迪契时,我提起过一个充满悲剧性的人物——拉维隆;我跟他认识不久,他只是像影子似的从我身边经过,然后便消失在血的云雾中了。拉维隆读完了工艺学校的课程,是工程师和建筑师。我与他是在革命高潮中认识的,也就是2月24日和5月15日之间,那时他是国民自卫军的上尉;他的血管中没有任何杂质,那是朝气蓬勃的、必要时铁面无情的、温和敦厚的、愉快而乐观的90年代高卢法兰克人的血。我猜想,建筑师克莱贝尔82开头一定也是这样的,那时他曾和青年演员塔尔马83一起用手推车运泥土,为庆祝联邦节清理场地。84

拉维隆是没有为2月24日的胜利,为宣布共和制而陶醉的少数人中的一个。他在战斗时站在街垒上,战斗结束后,当没有战斗的人在推选独裁者时,他却待在市政大厦中。当新政府像“自天而降的神”出现在市自治局时,他大声对选举提出了抗议,与其他几个激昂慷慨的人一起责问道:它是哪里来的?为什么它是政府?拉维隆始终如一,在5月15日带领巴黎人民冲击了资产阶级议会,拔出军刀,迫使议长允许人民的发言人登台演说。斗争失败后,拉维隆躲了起来。他在缺席审判中被定了罪。反动派得意扬扬,认为自己足以应付一切,不久便可大获全胜——这时六月的日子85到了,接着便是宣布不受法律保护,流放,警察恐怖。就在这时候,一天晚上,我正坐在托尔托尼咖啡馆前面的林荫道上,街上熙来攘往,各种人都有,也与巴黎平时一样(不论这是开明或不开明的君主时期,还是共和国或帝政时期),人群中混有不少暗探。蓦地一个人走到了我面前,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这是拉维隆。

“您好!”他说。

“您疯了不成?”我小声回答,抓住他一只手,把他从托尔托尼门口拉走。“怎么可以这么出门,特别是现在?”

“如果您知道,关在家里多么寂寞,简直会使人发疯……我再三考虑,我得出外散散心。”

“那为什么上林荫道?”

“这算不得什么,这儿认识我的人比塞纳河那边少一些,何况谁会想到我会跑到托尔托尼一带来溜达?不过我要离开巴黎了。”

“上哪儿?”

“去日内瓦;现在一切这么糟,这么讨厌,我们面临着骇人的灾难。堕落,到处是堕落,卑鄙,无耻。好吧,再见,再见,但愿我们再见时会愉快一些。”

在日内瓦,拉维隆干起了建筑营生,在盖房子;突然宣布了“为教皇”进军罗马的战争。法国人背信弃义,在契维塔韦基亚登陆,向罗马推进。拉维隆丢下圆规,赶到了罗马。他向三执政宣称:“你们需要工程师,需要炮兵专家,需要士兵,我是法国人,我为法国害羞,现在来和我的同胞作战。”于是他作为赎罪的祭献品,参加了罗马人的队伍。他视死如归,站在战斗前列;当一切都已绝望时,他仍未停止战斗,最后被法国炮弹击中,倒在罗马城门口。

法国报纸对他的死发出了连篇累牍的谩骂,认为这是上帝对无耻背叛祖国者的惩罚!

……一个人看惯了黑头发、黑眼睛的女人,突然面对淡头发、淡眉毛的神经质的苍白面容,他的目光总会露出惊奇的神色,不能马上接受这一切。他没有想到的、已经忘记的差别,不可抗拒地、具体地出现在他面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