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卷 巴黎——意大利——巴黎(1847—1852) 第三十七章(第8/17页)

我离开的一天,几个接近的朋友与我一起用饭,其中有皮扎卡尼,莫尔蒂尼75,科森兹……

“我们的朋友梅迪契生着淡黄头发,”我开玩笑道,“相貌像北方的贵族,可是他使我想起的却是凡·戴克画中的骑士,不是意大利人。”

“这很自然,”皮扎卡尼接着开玩笑道,“贾科莫是伦巴第人,他是德国骑士的后裔。”76

“弟兄们,”梅迪契说道,“我的血管中可没有一滴德国人的血,一滴也没有。”

“您讲得倒好,不行,您得拿出证据来,说明您为什么生得像北方人。”那人继续道。

“别胡扯,”梅迪契说。“如果我像北方人,那么一定是我哪个老奶奶有过一个相好的波兰人!”

在非俄罗斯人中,我没有遇到过比萨斐更纯洁、更老实的人。西欧人大多只因头脑迟钝,才显得老实巴交的不够灵敏,但有才能的人很少是老实的。在德国人中,除了对实际生活幼稚无知的人以外,没有人是老实的,这种老实叫人讨厌;在英国人中,老实往往来自缺乏敏捷的思想,这些人仿佛还没睡醒,不能清楚地理解一切。然而法国人却总是别有用心,一直在跟人演戏。他们不仅不老实,还有别的缺点:他们全都是蹩脚演员,不能扮得天衣无缝。装模作样、吹牛皮、讲漂亮话的习惯,已经深入他们的血液和灵魂,以致他们不惜为了演戏赴汤蹈火,牺牲生命,然而他们的牺牲还是虚伪的。这种事显得骇人听闻。许多人不愿把它们直言不讳地公之于众,但是自欺欺人更加可怕。

正因为这样,在这群自命不凡的庸人,这群矫揉造作、自吹自擂的才子中间,遇到了一个坚强的人,一个没有丝毫伪装、不会自以为是、不会狂妄自大、不会像刀刮盘子一样刺刺不休的人,心里会觉得多么痛快,多么轻松。仿佛看了一场日戏,从闷热的、灯光照耀的戏院里走进了阳光中,眼前已不再是硬纸板糊的木兰花,帆布制作的棕榈树,而是看到了真正的椴树,呼吸到了健康的新鲜空气。萨斐便属于这一类人。马志尼、阿尔梅利尼老人77和他,是罗马共和国时期的三执政。萨斐主管内政部的工作,直到与法国人的战斗结束,他一直站在最前列——这在当时便意味着经常处在枪林弹雨下。

他逃亡后曾再一次越过亚平宁山:这不是出于信念,而是出于责任感,出于伟大的献身精神,是为了免得一些人伤心,免得自己的出走成为临阵脱逃的例子。他在波伦亚待了几个星期,在那里他一旦被捕,便会在二十四小时内被枪决;然而他的任务不仅是潜伏,他还得展开活动,为起义作准备,等待米兰的消息。78我从未听他谈起过这段生活的细节。但另一个人告诉过我不少情况,这个人是有资格对英勇的行为做出评判的,而且我听到这一切时,正是他们的私人关系已濒于破裂的时候。萨斐是在奥尔西尼的陪同下越过阿尔卑斯山的,据后者说,萨斐当时那么安详平静,泰然自若,心情几乎是愉快的;他们步下高山时,尽管随时可能遇到形形色色的敌人,萨斐却无忧无虑地唱着民歌,吟哦但丁的诗句……我想,他一定也会这样唱着歌、吟着诗走上断头台,不把自己的英勇行为当一回事。

在伦敦,不论在马志尼那里,或者在其他朋友那里,萨斐大多保持沉默,很少参加辩论,有时他情不自禁讲了几句,马上又沉默了。大家不理解他,这我看得很清楚,他不是一个会自我标榜的人……但是在那些后来离开了马志尼的人中,我从未听到一个人说过一句半句反对萨斐的话。

一天晚上,我与马志尼在谈到莱奥帕尔迪79时发生了争论。

莱奥帕尔迪的一些诗篇赢得了我的热烈赞扬。他像拜伦一样,内省的情绪严重损害了他的诗歌,但也像拜伦一样,他的诗句有时跟刀一样犀利,可以刺痛心灵,唤起我们心灵的悲痛。这样的字句和诗行在莱蒙托夫那里有,在巴比埃80的某些抑扬格诗篇中也有。

莱奥帕尔迪的诗集是纳塔利娅读的最后一本书,她临死前还在翻阅它……

从事实际工作的人,宣传和鼓动群众的人,不会理解这些痛苦的沉思,这种消磨意志的怀疑。他们在那里看到的只是无益的呻吟,软弱的悲戚。马志尼不可能同情莱奥帕尔迪,这我早已料到;但没想到他会如此不遗余力地攻击他。我感到惋惜;不言而喻,他之所以对他生气,是因为他不能为他的宣传服务。同样,腓特烈大帝也可能对……我不知道说谁好,哦,例如,对莫扎特生气,因为他不适合做他的勤务兵。这是令人气愤的扼杀个性的行为,要把人们纳入特定的范畴和模式,仿佛历史的发展与乡村警察摊派徭役一样,不必征求意见,不用考虑身体强弱,愿意与否,一律得听候支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