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卷 巴黎——意大利——巴黎(1847—1852) 家庭悲剧(第8/40页)
在这些烦躁不安的日子里,人们不能坐在酒店和戏院里,不能待在家中和书斋内,他们在疯狂中带着发热的头脑,苦闷的内心,走到街上,准备为自己受到的深刻侮辱,羞辱遇到的任何人——在这种时候,每一句同情的话,每一滴为共同的痛苦流下的眼泪,每一声为共同的憎恨发出的咒骂,都会发生骇人的力量。
共同的创伤使痛楚变得容易忍受了。
……在我青年时代的初期,一本法国小说给了我深刻的印象,后来我不曾再见到它,这小说名叫《亚米尼乌》。也许它没有多大的价值,但当时它对我的影响是强大的,它一直在我头脑中徘徊。直到现在我还记得它的大概。
我们从公元最初几世纪的历史中知道,两个不同的世界怎样相遇和冲突:一个是古老的正统世界,文化发达,但已腐朽和没落;另一个是野蛮世界,它像森林的野兽,但是充满着还没觉醒的力量和混乱的、还不明确的意愿——我这是说,我们知道这种接触的政治的、社会的影响,但不知道它在琐事上,在家庭生活的深处所造成的后果。我们知道群体的大事,但不了解直接受这些大事制约的个体的命运,那些在冲突中无声无息地消灭和死亡的生命。在这里,眼泪代替了血,毁灭的家庭代替了变成废墟的城市,被遗忘的坟墓代替了战场。《亚米尼乌》的作者(我忘记了他的名字)企图重现的正是两个世界在家庭生活中相遇的情形——一个世界正从森林走进历史,另一个正从历史走进坟墓。
世界历史融化在故事中以后,对我们便变得较接近,较容易理解,也较生动了。《亚米尼乌》吸引了我,以致我在1833年前后也模仿它写了一些历史小说片断,它们却在1834年遭到了警察总监齐恩斯基的严厉批评。但是当然,我写它们时,从未想到有一天我也会陷入这种冲突,我的家也会在两个世界的历史车轮的会合中给碾得粉碎。
不论别人的意见怎样,我认为我们与欧洲人的关系也有类似的方面。我们的文明是表面的,腐败是无孔不入的,我们的胡子茬儿仍从香粉下突出,我们的黧黑皮肤仍在雪花膏下隐约可见,我们有的是野蛮人的狡猾,野兽的堕落,奴隶的机诈,我们这里到处可以看到拳头和金钱的威力,但是西方的腐朽作风,那种得自先天的、用文雅的外表掩盖丑恶行径的能耐,我们却是望尘莫及的。我们的智力发展35起着净化与保证的作用。例外很少。直到最近我们的教育构成了一条界线,许多丑事和罪恶还不敢越出雷池一步。
西欧却不是这样。正因为如此,只要有人谈到我们的神圣事物,了解我们内心的宝贵思想,敢于说出我们习惯于缄口不言,或者只在朋友耳边小声讲到的想法,我们便很容易拜倒在他面前。我们没有考虑到,那些使我们的心跳动,使我们的胸膛起伏不定的言语,对于欧洲人说来,大半已成了老生常谈和漂亮的空话;我们忘记,有多少别的腐朽的感情,那种虚伪的、衰老的情绪,已侵蚀了属于这垂死文化的现代人的心灵。他从小就想出人头地,利欲熏心,得了嫉妒病、自大病、永不满足的享乐病和卑鄙的利己病,在它们面前,一切关系、一切感情都不在话下,他需要的只是扮演一个角色,表现一种姿态,只是不惜一切保持自己的地位,满足自己的欲望。我们这些草原之子挨到了一个打击,两个打击,还常常不知道它们来自何方,给弄得目瞪口呆,过了好久才明白过来,于是像受伤的熊一样向前猛扑,捣毁周围的树木,大声怒吼,用脚爪刨起泥土乱扔——但是太迟了,这时连他的敌人都在指责他了……从这两种不同的发展阶段和教育中,还会产生许多的恨,流出许多的血呢。
……有一个时候,我严厉地、猛烈地申斥了那个破坏我的生活的人,也有一个时候,我曾真正希望杀死这个人……从那时起七年过去了;作为我们的世纪的真正儿子,我逐渐失去了复仇的欲望,我经过长期的不断的分析,头脑冷静了,不再感情用事。在这七年中,我明白了自己的和许多人的限度,我放下了刀,拿起了解剖刀,我不再诅咒和辱骂,我要从心理病理学的观点来叙述我的故事。
二
1848年6月23日前几天的晚上,我回到家中,发现屋里有一个陌生人,他带着忧郁的脸色,有些不好意思,迎着我走来。
“原来是您!”我终于说,笑着向他伸出了手。“真没想到!简直认不出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