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卷 自由俄罗斯印刷所和《警钟》 第二章(第4/6页)
狡猾的老头儿嗅到了骚乱和战争的气息,于是走出自己的山洞,想打听消息,摸摸情况,看自己应该与谁联合,反对谁。除了俄语和土耳其语,他什么话也不会讲;他先是到了马赛,又从那儿去了巴黎。在巴黎,他拜访了恰尔托雷日斯基17和扎莫伊斯基18,据传说,他还被带去会见过拿破仑,不过这事他自己没向我讲。这些会谈毫无结果,于是白发苍苍的老哥萨克摇摇头,眯缝着狡猾的眼睛,用17世纪的笔法写了封信给我,在信上称我为“伯爵”,还问可不可以来看我们,怎样才能找到我们。
那时我们住在特丁顿,不懂英语是很难找到那个地方的,我特地坐火车到伦敦去接他。一个俄国乡下佬走下了车厢,样子像个土财主,穿一件灰色长袍,留着俄国式胡髭,人不胖,但身体结实健壮,生得相当高,皮肤晒得黑黑的,手里提着一个花布包裹。
“您是奥西普·谢苗诺维奇吧?”我问。
“对,老兄,我就是。”他向我伸出了手。外衣敞开了,我瞥见里边衣服上挂着一颗大星形勋章,那当然是土耳其的,俄国的星形勋章不会赐给农民。那件紧身上衣是青色的,镶了阔阔的花边——这在俄国我从未见过。
“我是赫尔岑,特地来接您上我们家的。”
“太对不起了,伯爵大人,劳您亲自……您派个人来就成了……”
“这是因为我不是伯爵。奥西普·谢苗诺维奇,那是怎么回事,您怎么会以为我是伯爵呢?”
“基督才知道怎么称呼您,不过您在自己的事业中是个头头。至于我,我可是个大老粗……嗯,我说伯爵,那就是指大人物,指头头。”
不仅谈话的口气,那声音也说明,冈察尔是大俄罗斯的农民。这些人住在偏僻的山沟里,周围尽是外族人,怎么还能讲纯粹的俄语,要是没有旧礼仪派内部的团结,这是不可理解的。分裂派保持着严格的界线,任何外来影响无法跨越这道樊篱。
冈察尔在我们那儿住了三天。头两天他什么也不吃,只吃自己带来的干粮,喝一点水。第三天是星期日,他允许自己喝一杯牛奶,吃一碗清水煮的鱼,如果我没记错的话,他还喝了一盅雪利酒。
俄国人天生的智慧,东方人的狡猾,猎人的机警,从小处在无权地位,必须与强大的敌人和邻人周旋而养成的克制精神,在斗争中、在艰苦的劳动和危险中度过的漫长生涯——这一切都在白发老哥萨克的身上,透过表面显得纯朴的外貌和简单的谈吐反映了出来。他总是不断修正自己讲的话,运用模棱两可的句子,从《圣经》中寻章摘句,在有意识地夸耀自己的成就时也要装出谦逊的表情;如果说他有时谈到过去难免有些得意,讲得过多,那么对他想保持秘密的事,他是从来不会泄露一句的。
这种百折不挠的性格在西方几乎不存在。它不需要这样的人,正如那里的刀剑不需要用大马士革钢一样……在欧洲,一切都靠群众,靠人多势众,个人的力量和谨慎并不这么重要。
他对波兰事业的胜利已不抱希望,谈到自己在巴黎的会谈便频频摇头。
“当然,这种事我们没法猜想,我们是小人物,没有知识,他们可不同,那都是大人物,应该由他们考虑,只是他们未免看得太容易……他们对我说:‘冈察尔,不要怀疑,我们就这么办,例如这件事或那件事,你放心,我们都会替你办好。明白吗?……一切都会迎刃而解。’……当然,他们都是好人,问题是什么时候才能办好……这个巴勒斯坦19可不是好对付的。”
他想打听,我们与分裂派教徒联系得怎样,在边区得到了什么人的支持;他急于知道,旧礼仪派与我们联合能得到什么实际的好处。对他说来,采取什么途径都一样——他可以跟波兰和奥地利联合,也可以跟我们和希腊人,跟俄国或土耳其联合,只要这对他的涅克拉索夫哥萨克有利就成。他离开我们时,也是摇着头走的。后来他写过两三封信给我们,信中除了其他,还抱怨克利西耶夫,并且不听我们的劝告,上书给了沙皇。20
1864年初,两个俄国军官到了图尔恰,他们都是流亡者,名叫克拉斯诺彼夫采夫和瓦西里耶夫(?)21。起先这不多几个移民还同心协力,和衷共济。他们教孩子读书,腌黄瓜,补衣服,种菜园。克利西耶夫的妻子煮饭,给他们缝衣服。克利西耶夫很满意这个开端,对哥萨克和分裂派教徒,对同志们和土耳其人也很满意。22
克利西耶夫还给我们写过一些幽默故事,谈他们在那儿定居的情形,可是就在这时,命运的黑手已伸到了图尔恰这个小团体的上空。1864年6月,伊万·克利西耶夫在到达后刚满一年,便因恶性伤寒症死于哥哥的怀中,年仅二十三岁。他的死对哥哥是一个可怕的打击;他自己也得了病,但总算逐渐痊愈了。他那时的信是骇人的。支持这些隐修士的精神瓦解了……忧郁和烦恼主宰了他们……摩擦和争吵开始出现了。冈察尔在信上说,克利西耶夫拼命喝酒,克拉斯诺彼夫采夫终于自杀,瓦西里耶夫走了。克利西耶夫再也不能忍耐,带着妻子儿女(他那时又生了一个孩子)离开了那里,他既没有钱,也没有目的,起先到了君士坦丁堡,后来前往多瑙河两公国。他与所有的人断绝了一切联系,甚至我们一时也不知道他的消息,也是在这个时候,他不再与土耳其的波兰流亡者保持任何来往。他找不到糊口之计,无可奈何地望着瘦弱不堪的妻子儿女。有时我们寄些钱给他,这不足以解决他的问题。他的妻子死前不久在信上说:“我们有时连一块面包也没有。”最后几经周折,克利西耶夫总算在加拉茨找到了职业:“修建公路的监工员”。苦闷折磨着他,咬啮着他……他不能不为家庭的处境责备自己。愚昧粗野的东方世界使他感到委屈,绝望,他想跳出这个世界。他丧失了对分裂派教徒的信心,对波兰人的信心……对人、对科学、对革命的信心也摇摇欲坠,可以预言,它不久就会彻底崩溃……他唯一盼望的便是尽一切努力脱离那个环境,回到我们这儿,但他惊惶不安,不能抛开他的家庭。他几次在信上说:“如果我是单身一人,我可以背起一只照相机或者一架手摇风琴,在世上漂泊,步行到日内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