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第7/14页)

这样说或许有些轻率:一个人的生命画卷将如何展开,仅仅取决于一次伤害,就像从一个感染源滋生出所有的疾患。我妹妹的出生和啼哭,可能是我“受伤”的原因之一,也可能只是一个借口;但有一点可以肯定,就在那段时间里,我脱离了家庭,开始寻找新的集体,开始走上自己的路。我在那个人多、喧闹、温馨的大家庭里孤身独处,那种孤独状态我有的时候可以忍受,但也只能忍受短短一段时间,之后就会感到压抑不堪。我空寂的内心会在同时代人中爆发,寻找朋友,有时没有找到,有时磕磕碰碰,有时顺从,甚至哀求地试图将自己置身于一个作为“家庭补充”的人群里:就这样,我走进了“帮伙”世界。这些“帮伙”都是由年龄相仿、精神状态相似的男孩子组成,独立于成年人的社会之外,在并非真有意识的反叛中集结而成,他们无视成年人的法则和生活规范,很容易卷入无政府主义的漩涡。我母亲和老师们都没有注意到这个情况;至于我父亲,我们只是在吃午饭和晚饭时才能见到。当然,“帮伙”是由一个身强力壮、热情充沛的家伙领头,一个内心伤害很重、不能忍受社会或某种环境的男孩,逐渐在自己身边聚集起一个松散的团体;“帮伙”成员的时间、能力,甚至连生活背景都不受限制。在我小的时候,我曾经卷进两个这样的团伙。从八岁到十岁,我参加了第一个这类无政府组织;后来,在战争期间[116],我十七岁那年,又混进了另一个“帮伙”,由于我们“玩儿大了”,有一位兄弟在一个特别的游戏中丧命。

有“健康”的交友倾向的孩子们,一旦在家中受到鄙弃或伤害,会到社会群体中寻找避难所,以摆脱失落和孤独感;比方说,他们参加神学会,通过自我奋斗实现自己的社会野心,或者成立学生会。在我小的时候,还没有听说过“童子军”。这样看来,我不是一个有“健康”倾向的孩子;在社会上那些获得官方认可、作为“家庭补充”的集体里,在由学校正式组织、在法律监督下成立的青少年团体里,我都不堪忍受,无法找到自己的位置,我在精神上深受“帮伙”、恶童和残忍的自由团伙的吸引!这样的阶段,不知道在我后来的生活中重复过多少次!在我的婚姻和职业生涯里,相同的伤害让一个个遁词花样翻新。经过受伤的孤独时期,我焦渴、饥饿地寻觅人群,找到同伴;我努力跻身党派,跻身那些由世界观和精神力量团结到一起的思想和利益集团;但是最终我总是在这个或那个“帮伙”里找到避难所,在某个社会边缘,在某种动荡不安、缺少监督的社会领域,跟那些或许只通过共同体验的同盟捆绑到一起的家伙们结成亲戚……然而在我小的时候,我把手洗得干干净净,小心翼翼地坐到家里的餐桌旁,即使母亲锐利的眼睛也无法从我身上看出,我只是一位坐在他们中间、来自另一个世界的陌生客,我从某个古怪的盟会中回到家。我极力平衡着我生命中这个脆弱易伤的两面性,这就是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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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岁那年,我为了逃避家庭而加入了“帮伙”,从那之后,我再也找不到回家的路。“帮伙”首领是一个身材瘦长、健壮强悍、皮肤黝黑的少年,我清楚地记得他那张脸,那副肺痨病的眼神,那张由于发烧长满溃疡的嘴,那双疤痕遍布的手,那副嘶哑的嗓音,总之,我记得他所有的身体特征;只是他的名字我怎么也想不起来了;大概对他来说,叫什么名字最不重要。当然,他是“无产者”子弟;这位天生的革命者,永远都会让我意识到自己是“肥猫”[117]的崽子。在他灵活矫健的瘦小躯体里燃烧着野性的火焰;他就像烬火一样掉到我们中间,所到之处,一切都会殷殷燃烧。我很清楚自己不属于这个组成“帮伙”的孩子圈。他好像住在“胡什塔克”,那是城里的贫民区,吉卜赛人聚居区;我记得不是很清楚了,他好像不是吉卜赛人。有一天他溜进我们庭院,第二天他就高高在上,掌握了这幢公寓楼里居民、动物和没有灵魂之物的统治权。从来没有人知道他会在什么时候来;他会在一天里的任何时辰突然出现,随时可能在我们的窗根下吹响令人心惊肉跳、军令如山、不可抗拒的尖厉口哨声。孩子们从各家的门口溜出来朝着口哨声会合,扔掉手里的玩具,撂下正做的功课,从母亲们手心里和家庭教师身边逃走,气喘吁吁地朝着口哨声发出的方向狂奔。“帮伙”首领在地下室、顶楼、洗衣房的某个犄角旮旯处等着我们;他那衣衫破烂、光着脚板的男孩身影,他那眼神病弱、轮廓漂亮、肤色晦暗的面庞,他一举一动的优雅傲慢,他行无影去无踪的神秘,向整栋楼的孩子们施展了巫术。我必须承认,即使在三十年后,我都能感到当时身陷的那种着魔状态,我活在令人压抑的诱惑里。那种诱惑,从一位羸弱但仍充满勇敢和反抗精神的男孩体内向我涌流。我毫无抵抗地被那个殷殷燃烧、与大自然力量有亲缘关系的更强大的意志所降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