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第6/14页)
直到今天我都不清楚:家里人为什么没送我去公立学校?为什么让艾玛阿姨给我上了四年的私教课?估计是担心我的健康,公立学校里经常爆发传染病,市民家庭尽可能将自己的掌上明珠送到科瓦奇大街的“贵族小学”;无产者的孩子们大多去另一所位于胡尼奥迪大街的学校读书。要知道,私教是一件很奢侈的事,只有家境优越的孩子们才可能这样读小学。小学校长和学监亲自上门为孩子考试;或许因此……考试那天,艾玛阿姨很早就来到我们家,穿着比平时更黑的丝绸衬衣,别着漆瓷的胸针,挂着漆瓷的耳环,将一块白色方巾铺在桌上,仔细抻平,好像在死囚的牢房里。我们摆好教科书,习字簿,手工编织和用泥捏后上色的、能够证明我“手工精巧”的苹果、梨、胡萝卜等模型,然后等着主管教学的大人物们光临。考试那天,家人让我穿上蓝绒水手装,脖子上系着白色、丝绸的大领结。在另一张桌子上,摆满盛着熟肉和小点心的盘子,玛丽特意为这天送来一瓶由她亲手盖火漆章的细颈托卡伊葡萄酒。考试的情景我隐隐约约记得一些;校长和学监提问,艾玛阿姨努力帮我回答。在考试开始时,我先将一个装有二十枚金币的信封递给艾玛阿姨;我父亲总是用金币支付学费,因为这样才很得体。
5
从六岁到八岁,我一直想努力做个“好孩子”。我两岁那年,我刚出生的妹妹从乳娘怀抱的襁褓里掉了出来;孩子的脑袋摔到地上,幸好死了。悲剧发生后,直到我的下一个妹妹出生,在那整整四年里,母亲对我娇生惯养。我总是穿着扎眼的衣裳,每次家庭聚会我都能得到一大堆玩具,我已经六岁了,仍睡在母亲床边带栏杆的小床上。她总是乐此不疲地绞尽脑汁,为我制作各种玩具,发挥神奇的想象力给我缝制古装戏服。我穿着它们在庭院里得意扬扬地招摇过市,让全楼的孩子都忌妒我。我五岁那年,母亲给我缝了一身骑兵戎装,并特意请鞋匠为我特制了一双由她设计的高筒马靴。母亲做的那些玩具,要比商店里买的大路货好玩得多,原创得多。母亲本来想当教师,年轻时毕业于女子职业高中的教育专业,并在出嫁之前教过几年书;出嫁之后,世界上少了一位一流的教育家。她有丰富敏捷的思维、无可比拟的幽默感和清澈透明的心灵,她一辈子都保持着充满天赋的孩子气,富于同情心,深得孩子们信任;我们感到,母亲不是那种“坐下来跟孩子们游戏”的成年人,而是真的跟我们一起玩,我们爱玩的天性感染了她,在她的内心深处,从来没从孩子的房间里彻底走出……她令人惊叹地组织家庭聚会,圣诞节在她手中变成了一出古代的神秘剧,房间里充满了神秘的惊喜;化装舞会结束后,她在家里举办假面狂欢。她从不知疲倦,一连几个星期跟女仆、女教师一起设计制作复杂的道具,最后将我们打扮成扫烟囱工、滑稽演员、仙女或女巫。母亲坐到钢琴前——只有家人,没有客人——我们穿着古装在客厅里纷纷登场。用人们也都化了装。没错,我的母亲,她非常会玩!她会从特殊的视角看人,她会把从街上、聚会上听到的故事编进她感人的节目里;人们看她表演,就跟读书一样。
这种田园生活一直持续到我六岁那年。妹妹出生后,立即夺走了我的头衔,占据了我的位置——也许,那只是我自己这样感觉,但是在我周围肯定发生了某些变化,我在家里不再排名首位,那种失落感无异于一个人遭到流放。“姑娘!”家里人叫我妹妹的口吻全带着十足的骑士风度,我母亲也总是这样叫:“姑娘!”我尽量做一个“好孩子”,想重新回到失去的天堂。我攒钱给母亲过生日——在我困惑无助的努力中,我至今都清楚地记得这件事——我决定送母亲一件能让她惊喜的神奇礼物。我一大清早就溜出家门,兜里揣了三十克拉卡伊,我在城中转了几个小时,最后买了一块形状好看、做成肉冻的牛肝饼带回家,送给了母亲。那段时间,我生活的气候阴云满天。每个家庭的历史中,都会经历这样的危机时期,虽然没有“发生”任何可以说得清道得明的事,但仍会为家人之间的现实关系蒙上一层几十年不褪的阴影。从六岁开始,我突然变得孤身一人。这个我跟谁都没说过,连我母亲都不知道。我在生活中感到烦恼、无助和孤独。家庭,温馨的巢穴,我再也无法回归,失去的乐园我只能在梦中寻找。“姑娘!”后来也一样,在几十年里,我觉得在我父母心里,对“姑娘”有一种人为的、坚定的、刻意的崇拜;我怀着受伤的心情开始回避,试图让他们意识到我遭受的鄙弃。家庭的等级制度微妙、复杂和敏感。后来,在我生活的危机时期,即使工作和毒品也无法完全征服我的神经官能症,我不得不开始留意同时代最典型人家的家庭关系,从其他人身上,我发现了有规律的重复和同样的结局。我总结出一个规律:假如第二个孩子——无所谓男孩还是女孩——的出生比前一个孩子晚两年以上,先出生的孩子会感到自己遭到鄙弃和伤害,而在“失乐园”后,首先感到的并不是想家;一岁半或两岁的孩子可以无意识地接受新降生的对手,比较容易真心地与之友好相处。我的两个弟弟都比我妹妹晚出生许多年,我最小的弟弟要比我妹妹小十几岁,他们得到所有“穿小了的衣服”;不仅是“穿小了的衣服”,还有藏到樟脑球里的情感……这些理论跟所有的理论一样实用。生活只偶尔尊重规律,大多数时候将一切理论都抛到脑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