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篇 三元里:爱国主义的政治 (1839—1841)(第6/23页)

这种神秘信念主要来自于儒家的“民本”观念,但并不完全这样。“复仇神”号无所不往、难以抵御的威力,英国军队难以理解地轻易地侵占他们的阵地,使中国人在鸦片战争中产生了军事上无能的破灭感。这使他们转向他们的文明所能有的任何技能以防卫敌人,甚至不惜利用异端和邪教。

任何人只要读过中国的武侠小说,就会熟悉传奇故事中的拳师、剑客,他们只要轻弹手指,就可以推倒一堵墙,他们可以随意凌空飘行。这些故事是历代有文化的中国人的幻想的一部分,非理性,大众化,迷信甚至幼稚。一个学者,不论其老师多么严格,总是知道这一传统的。事实上,在正统的或异端的学说中,都有幻想和主旋律,二者间的差别并非如皇帝圣旨中所说的那么大。比如说,二者都强调灵魂及完美的自制之重要性。人们塑造的侠客一定是道德极高尚的、言行一致的人物。那些武艺高超但德行有亏的侠客必定败给内心纯洁的对手。更有进者,不论是异端还是儒家传统(尤其是公羊学派)[52]都认为,学问就是精通一系列的道理。这些道理有不同层次的意义。所以,学者在任何一个时候都可能认为,只要根据更深一层的意义,就能发现另一种奥秘。如同打太极拳者打了几年之后,才直觉地了解他的运动的意义一样,一个文人只有熟记所有的经典,才能掌握它们的意义。这种关于技能、学识的奇特观点,就是传统思想的一般特征。最低限度,它确实允许一个文人也可以有秘密会社拳师的某些情操。哲学化的道家鼓励这一点。宋龙渊关于《道德经》的注释——公羊学派所喜爱的版本——充满了关于灵魂的喻示、学问的奥秘以及对于宇宙各种力量的控制。[53]

异端学说虽然可能被看作是狂想而得到宽容,但是,儒家的官僚从理性上憎恶民间佛教、民间道教和崇拜迷信的秘密结社,他们同样也不能接受异端。完全信仰这种思想暗流,就是抛弃文明的学问。但是在1841年1月7日轰动一时的穿鼻失败之后,中国官员们不顾一切地转向那种同传统有联系的潜藏的技术和神秘的技能。于是就再三计划招雇能在水下呆几个小时的海洋潜水员、有武术的盗匪、经过训练的猴、秘密会社中的暗杀者。简言之,使用一切手段,只要能打败蛮夷。[54]从某种意义上说,这一次向秘密的、潜藏的、非理性的事物求助,预示了以后义和拳变乱。那时,朝廷本身转向了中国文化素质中更为蒙昧的部分。在发生了所有这些之后,无疑,中国的军事地位愈是无望,这一类观念就愈是流行。像林则徐这样的人是不会忽视其他技术的,他是自强运动的先行者之一。主要之点在于,不论是西方的武器还是秘密会社的技能,都只是技术而已,这不影响文士时时保持他自己的纯正思想。

如果说乡勇在林则徐任内曾十分兴盛,那么,它们首先在其继任者琦善任内削弱了。这部分地是由于琦善不信任那些武装起来的游民;但决定确是由北京做出的。[55]皇帝一听说琦善已招抚了英国人,他们正退回南方,就马上下令削减军费,并要求各省解散不必要的队伍。1840年9月26日,800名福建乡勇从浙江撤回,“以节糜费”。到10月27日,北京得到了江苏所有的乡勇均已解散的消息。此后不到一个月,广东的2000名乡勇也被怡良解散。[56]

和平间歇一逝即过。穿鼻战役刚刚结束,琦善只有一个办法去增援无人把守的虎门要塞。他克制对非正规武装的恐惧,下令从东莞、南海、番禺各县招募5800名乡勇。[57]皇帝同意这样做的必要性,虽然当时琦善已被解职。[58]接着,同样的事情在奕山身上重演。同任何一个能干的满洲人一样,奕山对使用有叛乱传统的广东人做乡勇有着本能的疑虑。他们是多么容易转成叛匪呀!他认为,从福建调“勇”,比像林则徐那样把武器交给当地村民要好得多。[59]但是到了1841年3月,保卫广州城这一实实在在的问题,使他顾不了他那时可能仍然怀有的疑惧。事实上,在三元里事件发生的前夕,他已正式命令“番禺、南海二县迅即秘密组织自卫”[60]。

余保纯欺骗了那天早晨在高地上的卧乌古将军。官府确实倡办了96村乡勇。

绅士与三元里

十三乡人皆不平,牛栏岗边愤义盟。

计不反顾不旋踵,连络一心忘死生。

梁信芳[61]

19世纪中国的地方政府依靠的是府州县官与绅士之间力量的巧妙平衡。[62]在一个只是由薄薄的一层官员来治理的地域广袤的农业帝国中,绅士是中央政权不可缺少的力量。如果没有这些人的合作,州县官根本不用指望在当地收取租税、维持治安。社会福利、公共事业、防卫、教育等等,所有这些,都在此时或彼时交给绅士去做。[63]尽管有儒家的“天下”观,国家并不囊括全部行政权力。统治大厦之下的广大社会,在很大程度上有自决权,除非灾难,如饥荒、洪水、行贿等等威胁了皇族的统治。王朝进行干预的准则,就是为了保护自己。所以,国家不断寻求的只是一种形式的统一:根除那些与东方学说——儒学相对立、有威胁的异端学说(邪、淫)。事实上,民间佛教、道教这些儒家道德价值的替代物,只是发生了变化,却未被扫除。国家经常鼓励“绅士父老”们用道德说教和灌输去对抗那些邪教。例如:月读圣训、嘉奖孝行、保护孔庙等等。事实上,这些仪式活动只是有利于加强绅士在本地的地位,但这一点却是最重要的。一个地方有绅士势力的存在,就保证了官方价值的稳定,因为他们体现并传播各种社会信仰,这些信仰如此长久、如此成功地合成了一种文明。[64]在安定时期,绅士的支持是重要的;而在动乱时期,更是决定性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