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节(第14/15页)

我每星期有一次要跑得更远——到“疯人院”去。精神病学家别赫捷列夫就在这里讲课,并用这里的病人做实例。有一天,他让大学生们看一个患自大狂的病人。当这个穿着白色病号服、戴着像袜子一样的圆筒尖顶帽的高个子病人出现在讲堂门口时,我不由得嘿嘿笑了出来,而他在我旁边走过时,却停了一会儿,并瞪了我一眼。于是我倒退了一步,就好像他用凶恶的火辣、尖利的目光刺穿了我的心。在别赫捷列夫捋着自己胡子郑重其事地跟病人谈话的整整一段时间里,我都偷偷地用手掌抚摸着我的像是被热灰烫坏了的脸。

病人说话发出沉厚的男低音,他好像提出了什么要求。从白色病号服的袖口里可怕地伸出一只细长的手,手指也很长。我觉得他全身都不自然地伸展着,无限地伸长,就是不移动地方,好像也能伸到我面前,掐住我的喉咙。从他那骨瘦如柴的脸上陷进去的黑色眼窝里,一双黑眼睛威严而又专横地射出一道刺骨的目光。二十来个大学生仔细地观察着这个戴圆筒尖顶帽的疯子,有些在笑,大多数人则显得凝神、悲伤,他们的眼睛同这个疯子的火辣辣的眼睛相比,就显得太平常了。疯子是可怕的,他身上有某种威严的东西——真的有。

在大学生们的像鱼一般的沉默中,教授的声音显得特别清晰。他提的每一个问题都引起那低沉嗓音的严厉呵斥。这种低沉的声音就像是从地板下面,从僵硬的白墙底下冒出来的,病人身体的动作则像大主教似的缓慢而庄重。

晚上,我写了一首关于疯子的诗,把疯子称为“王中之王,上帝的朋友和顾问”。这个疯子的形影久久地萦绕在我的心里,使我无法正常生活。

我每天从晚上六点一直工作到第二天的中午,午后睡觉。只有在工作的空隙中,即当揉完一团面,而后一团面又尚未发酵时,或者是刚刚把面包放进炉子里烘烤时,才读点书。随着我对烤面包技术的慢慢掌握,面包师就工作得越来越少了,他亲切而又惊讶地“教导”我说:

“你很能干,再过一两年,你就是面包师了。真可笑。不过你太年轻,人家不会听你的话,不会尊重你……”

他不赞成我埋头书本。

“你别看书了,睡觉去吧。”他关心地劝我说,但从不问我读的是什么书。

他脑子里整天梦想和幻想的就是那些财宝和那个圆鼓鼓的短腿姑娘。短腿姑娘经常在夜晚来,这时他就把她带到堆满面粉的前厅去,如果天气太冷,他就皱着鼻梁对我说:

“你出去半小时吧!”

我边走边想道:“这种恋爱完全不像书本里描写的那样……”

在店铺后面的小房间里住着老板的妹妹。我常替她烧茶炊,但尽量少去看她,因为见到她我有点儿不自然。她那孩子般的眼睛老是用不能容忍的目光望着我,在最初几次见面时,我就怀疑这双眼睛的深处含有笑意,我觉得这是一种嘲笑人的微笑。

我力气很大,但动作十分笨拙。面包师看见我能翻动并搬运五普特重的面粉袋,便遗憾地对我说:

“你的力气能抵得上三个人,但论灵巧,你却没有!你虽然个子高,却仍旧是笨牛一头……”

尽管我读了不少书,也喜欢读诗,而且开始自己写诗——用“自己的话”来写,但我觉得,这些话很粗俗,很尖刻,不过,我认为只有用这些话才能表达出我最深刻的思想混乱。有时为了抗拒某些与我格格不入的东西和使我生气的事情,我便故意把话说得很粗野。

一位当过我老师的数学系大学生批评我说:

“鬼知道你是怎么说的,那不是话,而是秤砣!……”

总之,我自己也不喜欢自己。这对一个半大的孩子来说是常有的情况,总觉得自己又好笑又粗野。我的脸像卡尔梅克人274,颧骨突出,说话时,嗓门也不听使唤。

老板的妹妹则行动快捷、灵活,像一只空中的飞燕。我似乎觉得,她的轻盈的动作跟她浑圆、柔软的身体并不相称,在她的姿势和步态中有某种虚伪和做作的东西。她说话声音洪亮欢快,常常放声大笑。听到她这种响亮的笑声,我就想:她是要我忘记我第一次见到她时的样子。我却不愿意忘掉这个,我很珍惜不平常的事物,我需要知道可能发生的和今天存在的不平常的事物。

她有时问我:

“您在读什么书?”

我很简单地回答她,并想反问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