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分 故国鬼魅_1988年夏末(第10/37页)

对大多数学生来说,他们在学校接受教育仅仅是买一赠一的赠品。对他们来说,学校的首要任务就是教你在学校里举止得体。让自己适应学校那些苛刻死板的规矩,比方说,定时上厕所。没有什么比学生的大小便更受到严格管制的了。想搞到一张如厕许可单,你必须经历一整套复杂的仪式,你首先要低声下气地请求,说服她相信你确实有这个紧迫的需要,而不是企图溜出去抽烟喝酒吸毒,然后她才会开出一张足有美国宪法那么长的许可单。她会写下你的姓名、离开时间(详细到秒)和——最恐怖的——你要去干什么(也就是大号还是小号),接着她会命令你大声朗读许可单背后的文字,那些文字列举了你的“权利和限制”,主要有你离开课堂的时间不得长于两分钟,承诺只靠着走廊右侧行走,径直去离教室最近的卫生间,不和任何人交谈,不在走廊里奔跑,不进行任何破坏,不在卫生间里进行任何违法行为。然后你必须在许可单上签字,听着鲍尔斯小姐向你解释你刚签订了一份契约,破坏契约的人会受到严厉的惩罚。绝大多数时候,孩子们瞪大眼睛听她训话,心惊胆战,跳着不安的憋尿舞步,因为计时已经开始,鲍尔斯小姐多宣讲一秒契约法,宝贵的两分钟就会被多扣去一秒,因此等他们终于走进走廊,就只有大约九十秒可以去卫生间、完成任务并返回教室了,同时不能奔跑,而那是不可能做到的。

另外,你每周顶多只能得到两张许可单。

然后还有饮水机的规定:课间休息回来后,学生在饮水机前喝水的时间只有每人三秒钟——本意大概是想让孩子理解合作和无私——可是,一群孩子刚刚趁着课间休息疯狂地发泄完积累多时的焦虑,回来时当然一个个气喘吁吁加筋疲力尽,再加上最近热浪来袭,而他们又极少被允许中途去上厕所,因此这些浑身臭汗、被太阳晒伤、热得几乎中暑的孩子一整天只能靠几个短短的三秒钟补充水分。这对学生来说是一种不讲理的双重难题,假如他们在课间休息消耗掉了能量,就需要在干渴和疲惫中熬完一天,假如不去消耗,到下午三四点就会陷入过度活跃的状态,几乎肯定会因为行为不当而惹上麻烦。于是大多数学生趁着课间休息拼命玩耍,然后在短短的三秒钟内灌下尽可能多的水。一天结束,他们会变成一具具了无生气的脱水僵尸,这正是鲍尔斯小姐要的效果。

就这样,她俯视着他们,大声读秒,每个孩子数到三就必须抬起头,下巴滴着水,摄入的水分对潮热得可怕的中西部夏季来说还差得很远。

“太扯了,”排队的时候,毕晓普对萨缪尔说,“你看好了。”

轮到毕晓普了,他趴在喷水口上,揿下按钮,直视鲍尔斯小姐的眼睛,鲍尔斯小姐数着:“一。二。三。”见到毕晓普没有停止喝水,她又说了一遍“三”,语气变得更重,但毕晓普还是没有停下,她说:“你喝完了。下一个!”这时大家已经看明白了,毕晓普打算喝到他舒服为止,在排队的大多数孩子看来,毕晓普根本没有在喝水,而是让凉丝丝的水流过嘴唇,他依然直视鲍尔斯小姐的眼睛,到最后她终于意识到这个转学生不是不知道校规,而是在直接挑战她的权威。她对挑衅的回应是摆出强硬的姿势——双手叉腰,抬起下巴,用降了一个八度的声音说:“毕晓普。你给我停下。立刻。”

毕晓普用毫无生气的厌倦表情看着她,这个表情实在太胆大包天、太难以想象了,排队的孩子纷纷瞪大眼睛,发狂般地哧哧怪笑,因为毕晓普再过两秒钟就要挨板子了。一个人胆敢如此藐视校规,下场必定是挨板子。

这个板子很有名。

板子就挂在校长办公室的墙上,全校最热衷于执行纪律的人就是校长,他不幸名叫劳伦斯·拉奇[1],却是个矮小而肥胖得出奇的男人,体重几乎全长在腰部以上,双腿瘦得皮包骨头,但上半身硕大无朋。他看着像是一个鸡蛋插在筷子上。你忍不住要担心他的脚腕和胫骨会像铅笔似的折断。他的板子是一块约八厘米厚的木板,宽度如两张作业纸拼在一起,上面钻了十几个小洞。孩子们猜想钻洞是为了符合空气动力学,能让他挥得更快。

他打板子以力量而闻名,也以能产生足够力量的技法而闻名。举例来说,那股力量曾经震碎了布兰德·博蒙德的眼镜,这段史实见于六年级学生的口头,据说拉奇一板子打在博蒙德的屁股上,无比巨大的力量顺着可怜孩子的身体传导,震碎了他厚如瓶底的眼镜。拉奇能够巧妙地转移重心,打出摧枯拉朽、连运动员也比不上的恐怖一击,堪比职业网球手时速二百二十公里的一发得分重炮。没错,偶尔会有父母抱怨校长这原始的惩罚体系,但既然打板子是预防和矫正行为不检的终极手段,因此极少会被动用,绝对不会引起家长教师会的声讨。知道屁股有可能遭受毁灭级痛击,连最顽劣的孩子在学校里都会多多少少地保持安静,尽量压低嗓门,陷入提心吊胆的半痴呆状态。(家长有时候会向老师抱怨他们回到家里就会一阵一阵地抽风犯多动症,老师总是平静地点点头,心想:关我屁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