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分 故国鬼魅_1988年夏末(第11/37页)

每个老师对反叛行为都有自己的标准,过了一定的时间点就不再容忍下去。对鲍尔斯小姐来说,十二秒就是这个时间点。毕晓普在饮水机上趴了十二秒。他盯着鲍尔斯小姐看了十二秒,对她的命令充耳不闻,最后她终于忍无可忍,揪住毕晓普的衬衫使劲一拉,她抓住的是他靠近脖子的位置,衣服开线的声音响彻教室,有一瞬间毕晓普被她提着离开了地面,她押着他走向拉奇校长那恐怖的办公室。

孩子挨完板子通常是这么回来的:送走十到二十分钟后,教室门会被轻轻敲响,鲍尔斯小姐过去开门,拉奇校长站在门口,一只大手按着学生的背部,学生小脸通红,淌着鼻涕,啜泣不已。刚挨过板子的学生都是同一副面容:板着脸,脸颊湿漉漉的,眼睛擦得通红,鼻涕流个没完,垂头丧气。反叛的劲头不见了,故作勇敢的架势也没了。就连最吵闹、最想引人注意的男孩在这一刻似乎也想蜷缩在课桌底下死个一了百了。然后拉奇会说“我看这位同学准备好回来上课了”,鲍尔斯小姐会说“希望他得到了教训”。就连只有十一岁的孩子也能理解这段对话纯粹是演戏,两名成人不是在互相交谈,而是在说给孩子们听,很容易听懂的言下之意是别过线,否则你就是下一个。挨板子的孩子会得到许可返回座位上,第二轮惩罚随即开始,因为坐在本校区的硬塑料椅子上会使他早已肿胀、如伤口般敏感的屁股感到剧痛,按照他们的说法,就像又在挨板子似的。于是孩子在座位上凄惨地掉眼泪,鲍尔斯小姐会说“对不起,我没听清。你对我们在讨论的问题有什么要补充的吗?”,孩子会摇头表示没有,神态是那么可怜、颓丧、凄惨,全班学生都知道鲍尔斯小姐只是想让大家看见他在哭,用消极攻击的手段进一步让他感到尴尬和羞耻。公开地,当着他的朋友的面。鲍尔斯小姐的残忍是她那些性别不清的蓝色套头衫都难以容纳的。

那天,所有人都在等待毕晓普回来。他们非常兴奋,迫不及待地想要接纳他——经过这场洗礼,现在他知道他们都经历过什么了。他是他们中的一员了。于是他们等待着,准备迎接毕晓普归来,原谅他的哭泣。十分钟过去了,然后是十五分钟,就在时间来到十八分钟的时候,不可避免的敲门声终于响起。鲍尔斯小姐夸张地说:“会是谁呢?”然后将粉笔放在黑板底托上,大步走过去开门。他们站在门外,毕晓普和拉奇校长,但她震惊了,全班同学都震惊了,因为毕晓普不但没有哭,反而在明明白白地微笑。他似乎很高兴。看不出痛苦或受伤的迹象。拉奇的手没有放在毕晓普背上。事实上,校长站在毕晓普的一米开外,就好像这孩子携带着什么传染病。鲍尔斯小姐盯着拉奇校长看了几秒钟。拉奇没有按平时的剧本说毕晓普可以回来上课了,而是用士兵谈论战争的漠然语气说:“好了,让他回去吧。”

毕晓普走向他的座位,所有的孩子望着他过去坐下,他特地跳起来一屁股坐在椅子上,恶狠狠地抬起头,像是在问:还有谁想来让老子难受一下?

这幅景象留在了目睹这一刻的所有六年级学生心里。他们中的一员走进最严酷的成人世界却得以凯旋。从此再也没有人找过毕晓普·福尔的麻烦。

5

母亲向萨缪尔讲述魅魔(Nix)的故事。她父亲的另一个鬼故事。最吓人的一个。她说,魅魔是一种水妖,它会沿着海岸线飞行,寻找孩童,尤其是喜欢冒险、单独出行的孩子。要是魅魔找到了,就会以一匹大白马的形态现身。没有鞍辔,但很驯顺。一匹友善的大马。它会尽可能地弯下腰,让孩子爬到背上。

刚开始孩子会很害怕,但到了最后,他怎么可能拒绝呢?属于他自己的一匹马?他跳上马背,马站起身,孩子离地面足有三米,他欣喜若狂——第一次有这么大的东西在乎他。他的胆子越来越大。他踢马,让它跑得更快一点,于是马开始轻快地小跑,孩子越是喜欢它,它就跑得越快。

然后孩子会希望别人能看见他。

想让朋友嫉妒地望着这匹崭新的大马。他的马。

事情就这样继续下去。被魅魔荼毒的孩子刚开始总会觉得害怕。然后是幸运。然后是迷恋。最后是骄傲。他踢着马,让它跑得更快一点,直到它四蹄翻飞地奔跑,孩子抱着它的脖子。这是他遇到过的最好的好事。他第一次感觉自己如此重要,如此充满喜悦。永远在这个时刻,在速度和欢愉的顶点,孩子感觉完全控制住了这匹马,感觉完全拥有了它,在他最想因此闻名从而享受第一等的虚荣、骄傲和自豪的时候,马会突然拐下通往城镇的道路,奔向俯瞰大海的悬崖。它全速奔向峭壁,底下就是惊涛骇浪。孩子尖叫,拉扯马背的鬃毛,哀号哭泣,但都无济于事。马跳下悬崖,开始坠落。哪怕在坠落的时候,孩子也会死死抱住马的脖子,假如他没有在石头上摔死,也会在冰冷的海水里淹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