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分 故国鬼魅_1988年夏末(第21/37页)

山哥抬头看着他,困在庞大的成人躯体里的六年级孩童心智终于浮现,他显得是那么惶恐、痛苦、可悲、哀伤,像一只动物惊讶得无法动弹,因为不敢相信自己居然挨了一脚。

“不。”他在哭声中吼道。

“那么我希望你能给我乖乖的,”毕晓普说,“别再招惹金了。别再招惹任何人了。”

毕晓普解开裤带,拉开拉链,拨开内裤,像他说的那样,朝着安迪·伯格痛快淋漓地撒了一泡长尿,后者又哭又叫,转来转去躲避。他蜷成一团,毕晓普的尿浇在他的后背、T恤和鼠尾辫上。

两个男孩收拾东西离开,一路上没有说话,直到分手各自回家。毕晓普在这里穿过树林去威尼斯村,萨缪尔继续向前回他家。毕晓普拍拍他的胳膊,说:“尽你所能,士兵。”然后飞快地跑掉了。

那天夜里,热浪终于退烧。萨缪尔坐在卧室窗口,望着雷暴雨洗刷外面的整个世界。狂风吹得后院的树木东倒西歪,闪电一次次划破天空。他想象暴风雨里的安迪·伯格,依然受困,浑身透湿。他想象安迪·伯格瑟瑟发抖,孤独惊恐。

第二天上午,空气中有了秋天的第一丝凉意。安迪·伯格没有到校。流言是他昨晚没回家。家里人报了警。父母、邻居、朋友四处搜寻。早晨,终于有人在装卸台旁边的楼梯井里发现了湿淋淋、病歪歪的他。现在他进了医院。没有人提到照片。

萨缪尔猜测山哥被雨淋出了感冒,甚至流感。但毕晓普的看法不同。“他必须要处理掉那些黄色照片,对吧?”那天课间休息的时候,他说,“明白吗?他肯定不希望被人发现时身边有那种照片。”

“对,”萨缪尔说,“但怎么处理呢?”

他们坐在秋千上,但没有荡秋千,望着操场另一头,金·韦格利也在玩游戏,这可真是罕见,因为金平时总是避开操场,事实上他不敢去有可能撞见伯格的公共场合。此刻他玩得很开心,有些忘我。

“山哥在医院里,”毕晓普说,“很可能中毒了。”

“为什么会中毒?”

“被他吃掉了。那些照片。他就是这么处理掉它们的。”

萨缪尔努力想象山哥吃宝丽来照片,使劲嚼硬塑料,被锐利的边角噎住。

“被他吃掉了?”他问。

“百分之百。”

操场的另一头,金望向他们,朝毕晓普无力地挥挥手。他也朝他挥挥手。然后,他哈哈大笑,喊一声“遵命”,起身跑去参加游戏,他的步伐是那么轻快,脚底几乎不沾地面。

8

最近人们常会看见圣心学院的校长拖着沉重的双脚,沿着威尼斯村里唯一的道路短距离散步,时间通常选在太阳刚落山的时候,他缓慢而小心地移动庞大的重量,就好像双腿随时有可能化为齑粉。他手里的拐杖是新购置的物件,校长似乎很喜爱拐杖为他增添的那份威严。说来也是难以置信,这么简单的一根拐杖居然能给他佝偻的身躯和痛苦的跛行带来那么大的帮助。校长如今像个高贵的负伤者了,像个战争英雄。拐杖杆是橡木质地的,抛光成光润的黑檀色。顶部固定珍珠手柄的白镴轴环上刻着浅浮雕花纹。见到他添置了拐杖,邻居纷纷松了一口气,因为拐杖使校长的痛苦不再那么显而易见,他们也就不再必须问他感觉怎么样了,于是就避免了又一场有关病痛的对话。这个话题在过去六个月间聊得实在无法再聊了。校长已经向所有邻居讲述了他的病痛,他那种神秘的病症,没有任何医生能够确诊,没有任何药物能够治愈。症状在整个街区早就家喻户晓:胸口发紧,呼吸急促,大量出汗,难以控制地分泌唾液,腹部抽筋,视觉模糊,疲劳,没精打采,全身虚弱,头痛,眩晕,食欲缺乏,心率缓慢,皮肤底下的肌肉怪异地不自觉抽搐和起伏,要是在交谈时恰好犯病,他就会向邻居展示那恐怖的画面。症状往往在中午或子夜突然出现,持续四到六小时后像变魔术似的自行消失。说到病况的细节,他坦诚和直白得令人惊愕。他的语气就像经历了灾祸般重病的那种人,绅士对体面和隐私的追求被病痛蚕食得干干净净。他会描述他既要呕吐又想腹泻时考虑孰先孰后是多么难以取舍。邻居频频点头,紧张地微笑,尽量不让表情泄露听他说这些有多么恶心,因为他们的孩子在上圣心学院(事实上,威尼斯村所有的孩子都在圣心学院上学),而校长能动用一些神秘关系也是众所周知的事情。校长打个电话给普林斯顿、耶鲁、哈佛或斯坦福的招生负责人,就能把一个学生的入学概率提高大概百分之一千。所有人都知道这个,所以只能忍受校长惟妙惟肖地描述医疗过程及其对身体的影响,因为他们觉得这是在投资孩子的教育和未来。因此,对,他们知道他无数次的求医旅程,他看过各种昂贵的专科医师,过敏科、肿瘤科、消化内科、心血管外科,知道他的核磁共振、CT扫描和令人不快的组织切片研究结果。每次他都要开同一个玩笑,说他到目前为止花得最值的一笔钱就是拐杖。(就拐杖本身而言,所有邻居都不得不同意它确实精妙绝伦。)他坚持认为最好的治疗就是出门活动,所以他每晚外出散步,每天在后院的盐水热浴缸里泡澡两次——早晨一次,晚上一次——他说这是他人生中所剩无几的乐趣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