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分 故国鬼魅_1988年夏末(第29/37页)

后面的音乐会像走马灯似的过去。贝萨妮的动作不时让萨缪尔惊叹:她能够同时拉响两根弦,两个声音都那么动听;她能够根据记忆奏出几百个完美的音符;她的手指动得令人眼花缭乱。她做到的事情超出了人类极限。第二乐章演奏到一半,萨缪尔得出结论,他不可能配得上她。

观众欣喜若狂。他们起立欢呼,献上的玫瑰花束大得让她难以保持平衡。她用双臂抱着花束,几乎被花束淹没了,她挥手,屈膝行礼。

“所有人都喜欢神童,”他母亲说,她同样起立鼓掌,“神童让我们暂时忘记平庸的日常生活。我们告诉自己,我们不特殊是因为我们没有天赋,这是个极好的借口。”

“她不间断地练习了几个月。”

“我父亲喜欢对我说,我没什么特殊的,”她说,“看来我证明了他说得对。”

萨缪尔停止鼓掌,扭头看着母亲。

她翻个白眼,拍拍他的脑袋:“当我没说,忘了吧。不去和你的朋友打个招呼?”

“不去。”

“为什么?”

“她很忙。”

她确实很忙:表示祝贺的人、朋友、亲戚、父母,以及其他乐手包围了她,庆祝她的成功。

“你至少该过去说一声她演奏得好,”母亲说,“谢谢她邀请你。这是礼节。”

“有很多人在对她说演奏得好了,”萨缪尔说,“咱们能回家了吗?”

母亲耸耸肩:“好的,你说了算。”

他们转身离开礼拜堂,但走得很慢,因为他们被卷进了同样在离开的大股人流,萨缪尔贴着人们的大腿和休闲西装外套,忽然听见有人喊他的名字。贝萨妮在喊他的名字。他转过身,看见贝萨妮挤过人群追了上来,她来到萨缪尔面前,俯身靠近他,面颊贴着他的面颊,萨缪尔以为他应该像成年人那样假装亲吻她,但她的嘴唇一直凑到他耳畔才停下,她轻声说:“晚上来我家,悄悄溜出来。”

“好的。”他说。他的面颊热得发烫。她说什么他都愿意照做。

“我有东西要给你。”

“什么东西?”

“你给我的磁带。不完全是沉默。还有其他的声音。”

她抽身后退,两人回到面对面的位置,她显得不再像在台上那样娇小,而是恢复了贝萨妮平时的模样:优雅,世故,富有女性色彩。她望着萨缪尔的眼睛,露出微笑。

“你必须听一听。”她说,转身快步走向父母和欢腾的仰慕者。

母亲怀疑地盯着他,但他假装没看见。他径直从母亲身旁走过,来到礼拜堂外的黑夜中。皮鞋硬如岩石,他稍微有点瘸。

那天夜里,他躺在床上,等待家里的响动完全消失——他母亲在厨房里叮叮当当地忙碌,父亲在楼下看电视,父母卧室的门呼的一声拉开,母亲上床休息。电视关闭,发出啪嗒一声。水流声,马桶冲水声。然后是寂静。以防万一,他又等了二十分钟,然后才打开房门。他紧抓住门把手,慢慢地正转反转,免得发出金属碰撞的咔嗒声。他踮着脚尖穿过走廊,跨过会吱嘎作响的几块楼板,萨缪尔很清楚它们的位置,摸着黑也能避开。他走下楼梯,尽可能贴近墙壁落脚,减小发出咯吱声的危险。他花了整整十分钟才打开前门——轻轻一拉,轻轻一抖,寂静,然后再一下:一抖——门打开了不到一厘米,直到门缝的宽度足够他钻出去。

终于自由了,他拔腿就跑!呼吸着清爽空气,跑过整个街区,奔向那条小溪,钻进隔开威尼斯村和其他一切的树林。整个广阔的世界里只听得见他的脚步声和喘息声,每次感到害怕——被逮住、森林中的危险动物、疯狂的利斧杀人狂、绑架者、巨魔、鬼魂——他就投向贝萨妮温暖湿润的呼吸吹拂耳垂的记忆。

来到福尔家,贝萨妮的卧室黑着灯,关着窗。萨缪尔在外面坐了漫长的几分钟,气喘吁吁,汗流浃背,扫视周围,安慰自己说他们的父母都睡了,不会有邻居看见他鬼鬼祟祟地穿过后院。穿过后院的时候,他动作飞快,踮着脚尖奔跑,免得发出声音。他蹲在贝萨妮的窗户底下,用食指指肚轻轻拍打玻璃,直到她在黑暗中隐约浮现。

夜色如墨,他只能看见她部分面孔:鼻梁的弯角,一缕头发,颧骨,眼窝。她仿佛悬在墨水里的一组身体零件。她打开窗,他爬上去,翻过窗框,金属窗框硌住胸口,他疼得龇牙咧嘴。

“安静。”有人说,但不是贝萨妮,声音来自黑暗中的另一个地方。片刻错愕后,萨缪尔认出了这个声音:毕晓普。毕晓普也在房间里,萨缪尔对此既气馁又感激。因为假如真和贝萨妮独处,他也不知道该怎么做,但另一方面他知道他想那么做——无论那么做是怎么做。和贝萨妮独处——他渴望能够和她独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