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分 故国鬼魅_1988年夏末(第28/37页)

“哪部?”

“你的朋友很快要演奏的那部。作曲家,马克斯·布鲁赫,他写这部作品一分钱也没挣到。”

“为什么?”

“他被骗了。事情发生在一战前后,他破产了,于是把作品交给了两个美国人,他们应该把酬劳寄给他,但他们一直没寄。这部作品消失了很长时间,最后从J.P.摩根的保险库里冒了出来。”

“那人是谁?”

“银行家。产业巨子。金融大亨。”

“超级有钱。”

“对。从很久以前就是了。”

“他喜欢音乐?”

“他什么都喜欢,”她说,“这个故事太经典了。艺术家死的时候什么都没有,强盗资本家反而得到了更多的钱财。”

“他死的时候并不是什么都没有。”萨缪尔说。

“他破产了。连这部作品都不属于他。”

“他有关于这部作品的记忆。”

“记忆?”

“对。他依然记得它。这已经很好了。”

“我宁可要钱。”

“为什么?”

“因为假如你只剩下了对一样东西的记忆,”她说,“你能想的就只有你是怎么失去它的了。”

“我觉得好像不是这样。”

“你还小。”

灯光再次变暗,周围的人们纷纷就座,闲聊的嗡嗡声渐渐消失,一切都变得那么黑暗和宁静,整个礼拜堂像是凝练成了祭坛中央的一团亮光:单独一盏聚光灯照亮了一小片舞台。

“开始了。”母亲悄声说。

所有人都在等待。非常难熬。五秒,十秒。拖得太久了!萨缪尔心想会不会是他们忘了通知贝萨妮。或者她把小提琴忘在了家里。但就在这时,他听见前方某处响起咔嗒一声开门声。然后是脚步声,软底鞋踩着硬地板的脚步声。最后,贝萨妮终于出现了,优雅地飘进那团亮光。

她身穿修身绿色长裙,头发向上绾起,她第一次显得这么娇小。她站在舞台最前面,被这么多成年人和高中生包围着,颠覆了萨缪尔心中的大小比例。此刻的贝萨妮像个孩子。萨缪尔为她担忧。这太过分了,这整件事。

观众礼貌地鼓掌。贝萨妮拿起小提琴,用下巴夹住。她舒展颈部和肩膀。没有任何指令,乐队开始演奏。

开始时是低沉的隆隆声,仿佛远处响起的闷雷,乐队后面远离灯光之处的微弱鼓声。萨缪尔感觉它渗入了身体和指尖。他在出汗。贝萨妮连乐谱都没有!她只能凭借记忆演奏!万一她忘记了怎么办?万一她脑子里一片空白怎么办?他忽然意识到音乐是多么可怕,多么势不可当:无论贝萨妮记不记得她要演奏的部分,鼓声都会滚滚向前而去。木管乐器轻柔地加入了演奏——并不引人注目,只是一再重复的三个音符,每一个都比前一个低沉。这不构成旋律,更像一种准备,就像在为声音打扫圣殿,就像这三个音符是召唤音乐现身的必需仪式。这还不是音乐,而是音乐的锋缘。

贝萨妮挺直身体,将琴弓摆出合适的角度,显然有什么事情就要发生了。她准备好了,听众准备好了。木管乐器吹出一个绵长的音符,渐弱淡出,就像太妃糖拉丝最后拉成虚无。就在这个音符消失的那一刻,就在黑暗将其吞噬的那一刻,一个新的音符从贝萨妮手中迸发而出。这个音符渐强渐响,这时她成了整个音乐厅里唯一的声音。

没有任何声音能比它更加孤独了。

它仿佛集合并凝聚了一个人漫长生命中的全部心跳。开始时比较低沉,渐渐变得高亢,上几个台阶,退回几步,如此往复,犹如舞者旋转着飘向音阶的顶点,速度越来越快,在最高峰大声宣布弃绝和荒芜。贝萨妮一边爬向高峰,一边扭曲最后这个音符——听起来像哭声,像某个人在哭泣。多么熟悉的声音,萨缪尔觉得他坠向这个音符,逐渐抱住它。就在他以为贝萨妮已经来到顶点的时候,另一个更加高亢的音符出现了,它细若游丝,琴弓最边缘轻轻触碰最细的琴弦,只是一声呢喃:清澈,高贵,柔和。贝萨妮微微抖动手指,就仿佛这个音符有生命,在搏动。音符变弱、凋零,它虽然活着,但已经奄奄一息。听起来不像是贝萨妮的演奏变得轻柔,更像她正在快速离去,仿佛有人夺走了她。无论她去向何方,他们都无法跟随。她是正在前往另一个国度的鬼魂。

然后乐队做出回应,这个声音饱满而浑厚,仿佛他们需要全体成员齐心协力,才能配得上这个身穿绿衣的娇小女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