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分 故国鬼魅_1988年夏末(第27/37页)
两人落座,研究节目单。贝萨妮的节目在下半场。上半场都是短小的作品——室内乐片段和独奏小品。贝萨妮的节目显然是全场的精华。压轴大戏。萨缪尔的鞋底紧张地拍打柔软的地毯。
灯光变暗,乐手停止混乱的练习,观众全部就座。一段漫长的等待过后,木管乐器吹出一个干净清晰的音符,其他乐器纷纷效仿,根据这个音符定调,咬住这个定点不放,他母亲似乎哽咽了一下。她深深吸气,抬起手按住胸口。
“我以前就做这个。”她说。
“做什么?”
“定调。我吹双簧管。那曾经是我的任务。”
“你演奏音乐?什么时候?”
“嘘——”
事情就是这样,这是母亲保守的又一个秘密。她的生活对他来说仿佛一团迷雾,他诞生前的一切都那么神秘,锁在她令人捉摸不透的耸肩、半心半意的回答、模棱两可的概括和箴言背后——她会说“你太年轻了”或者“你不会明白的”,还有特别让他挠头的“以后再说吧,等你长大了”。但偶尔也会有一星半点的秘密泄露出来。所以,他母亲曾经演奏过音乐。他把这一点放进脑海里的仓库:母亲的身份。她是乐手。还有什么?还有什么他不知道的?毋庸置疑,她有数不清的秘密。他总觉得她有什么事情瞒着他,有什么东西藏在她半心半意的淡漠视线背后。她时常表露得像是脱离了现实,就仿佛她只把三分之一的注意力放在你身上,其余部分在关注她深锁在脑海里的天晓得什么东西。
最大的秘密几年前曾不小心泄露,萨缪尔当时还小,可以问父母一些荒唐的问题。(你们进过火山口吗?你们见过天使吗?)或者是他还足够天真,有权相信一些惊人的事情。(你们能在水下呼吸吗?所有驯鹿都能飞吗?)或者是他在寻求关注和称赞。(你们有多爱我?我是世界上最乖的孩子吗?)或者是他想确认自己在这个世界上的位置。(你会永远是我的妈妈吗?你和爸爸以外的人结过婚吗?)然而当他提出最后这个问题的时候,他母亲陡然坐直,居高临下地用正式而严肃的视线望着他,说:“事实上……”
她没有说完这句话。萨缪尔等着她,但她忽然停下,陷入沉思,露出那种冷淡而漠然的表情。“事实上什么?”他问。
“没什么,”她答道,“当我没说。”
“你以前结过婚?”
“没有。”
“那你本来想说什么?”
“没什么。”
于是萨缪尔去问父亲:“妈妈以前和别人结过婚吗?”他父亲望着他的眼神仿佛他来自外太空。
“你为什么会这么想?”
“就是问问而已。”
“没有。天哪。你都在胡说什么?”
他母亲经历过什么事,他非常确定。某些神秘玄奥的事情,即便多年以后的现在也依然占据着她的注意力。它有时候会淹没她,让她暂时脱离尘世。
另一方面,音乐会正在上演。高中毕业班男生和女生一生一次的演奏会,五到十分钟的小作品恰好都选在各个学生的能力范围之内。每个节目结束后必定掌声雷动。欢快、轻松、悦耳的音乐,以莫扎特为主。
中场休息。人们起身走向别处:外面,抽烟,去附近的冷餐台取奶酪。
“你演奏了多久乐器?”萨缪尔问。
他母亲在研究节目单,对他的问题充耳不闻:“这个姑娘,你的朋友,她多大?”
“和我一样大,”他说,“同一个年级。”
“但她和高中生同台演出?”
萨缪尔点点头:“她真的很厉害。”他感到一股自豪油然而生,就仿佛与贝萨妮相爱也使他变得重要起来,她的成就让他也得到了奖赏。他永远不会是什么音乐天才,但有可能成为音乐天才的爱人。他意识到这就是爱的恩宠,她的成功经过某些古怪的折射也会属于他。
“老爸也很厉害。”萨缪尔忽然说。
她望着萨缪尔,困惑道:“你在说什么?”
“没什么。只是,你知道的,他很厉害。在工作上。”
“你这么说可真奇怪。”
“真的。他非常厉害。”
她盯着萨缪尔看了一会儿,大惑不解。
“你知道吗?”她低头继续看节目单,“这部作品没有帮作曲家挣到任何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