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部分 家宅精灵_1968年春(第10/24页)

父亲讲完故事,费伊说:“对不起,我不该带他们去地下室的。”

“睡吧。”她父亲说。

“以后我要去看你的老家,”费伊说,“哈默费斯特的农场,鲱肉红色的屋子。我会去做客的。”

“不,”他答道,望向她的时候,他显得很疲惫,也可能是哀伤,先前他孤零零地站在外面低头看着那些烧黑的炭块时也是这个样子,“你永远也不会见到那幢屋子了。”

那天夜里她睡不着。她清醒地躺了几个小时,家里的每一声响动都让她提心吊胆:每一声吱嘎轻响,每一声飒飒风声,都让她以为家里有入侵者,或者幽灵。室外的光线从摇曳的树叶之间照进房间,幢幢怪影在墙上显形:盗贼,野狼,恶魔。她觉得热,觉得发烧,想用床头的那杯水冷却身体,把水杯贴在额头和胸口。她喝水,想着父亲的故事,家宅精灵:有时候它们都会跟着你跑来跑去,跟着你度过一生。多么可怕的念头,楼梯底下的野兽,看着他们,用听不懂的语言交谈。

她盯着地板,似乎视线能穿透地板落向地下室,鬼魂就在那里徘徊,贪婪地等待着。她不小心碰翻了玻璃杯,水流了出来。看着自己做出的事情,看着那一摊水渍,浅棕色地毯上的深棕色斑块,她有一瞬间惊慌失措。她想象着水渗进地板,顺着木料的缝隙向下滴淌,滚过金属板、铁钉和胶水,带着灰尘和泥土流向地下室,冷冰冰地落在底下潜伏于黑暗中的愤怒怪物头上。

深夜的某个时刻——没错,就是这样——家里人在地下室里发现了费伊。

死寂的凌晨四点,他们听见一声尖叫。他们在楼下找到了她。她在颤抖,头部抽搐着磕碰地面。父母不知道她为什么会出现在这儿。她无法说话,无法视物,眼睛翻到了颅骨里面去。她被送进医院,终于镇定下来,医生说她这是神经性发热,神经失调,歇斯底里,也就是说他们诊断不出她究竟得了什么病。卧床休息,他们说,喝牛奶,别太兴奋。

费伊什么都不记得,但她知道发生了什么。她非常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她侮辱了鬼魂,鬼魂来找她了。鬼魂跟着她父亲从故国来到这里,现在开始纠缠她了。这个时刻永久性地给她的童年画上了句号,让她觉得接下来的人生道路——一次次的发作,芝加哥的灾难,母亲身份和婚姻的失败,等等等等——都是无可避免的定数。

每个人的人生都有这么一个时刻:创伤打碎你,你变成崭新的碎块。这就是她的这个时刻。

4

她高中粉红色最多的一间教室。拥有最多的褶边台布和蕾丝桌垫的教室。最干净和最明亮的教室。最精细复杂的房间,摆着烤箱、缝纫机、冰箱、成排的煮锅和汤罐。无疑是最好闻的教室,为期两周的蛋糕制作课程期间,热巧克力的气味源源不断地流向走廊。家政教室——电气化,光线充足,化学洗涤用品,锋利的刀具,汤罐头,闪闪发亮的银白色铝质煮锅,原子时代的摩登厨具。费伊一次也没有见过男孩出现在这个教室里,甚至不会探头进来要蛋糕或华夫饼。男孩远离此处,理由非常残忍:“我绝对不会吃你做的东西!”他们对女孩这么说,发出噎死的声音,抓住脖子假装喘息而死,发出震耳欲聋的笑声。但男孩真正害怕的是那些海报。

海报的传闻早已飘进他们的耳朵。

海报用图钉固定在粉红色的墙壁上,海报上的女人显得孤独而羞愧,宣传的都是男孩否定其存在的商品:灌洗器、月经垫、吸收性粉剂、石炭酸喷剂。费伊坐在软垫椅上,双臂交叉,弓着后背,厌恶而沉默地读着这些海报。

女孩最麻烦的气味问题并非来自漂亮的小胳膊底下,一罐名叫“清风喷雾”的商品的海报这么说。“洗净湿巾”的海报说,专用于男性没有的气味问题。一个女人孤零零地坐在卧室里,头顶上的黑色粗体字母写着:有些事情是所有丈夫对妻子的期待。另一张海报上,母亲对女儿说:现在你结婚了,我可以告诉你了。有一种女性气息比口臭和体味更可怕。漂亮的年轻女儿满脸热忱和快乐,就好像她们在聊电影或回忆,而不是抗菌洗液,女儿说:妈妈,听你传授经验省去了我多少麻烦!

已婚女性的世界真是恐怖:温暖的体液和肮脏的皮肤,有毒细菌在女性阴暗部位的褶皱里生长。费伊想象着厨房水槽里积水太久的腐臭气味,想象着没有铺平的湿抹布那种类似汽油的难闻气味。这个秘密,已婚成人的生活遍布毒液,赤裸、潮湿、不喷香水的他们,企图掩盖身体的臭味。丈夫发狂般地夺门而出,妻子陷入绝望。她为什么会在夜晚独守空房?她把家里打扫得一尘不染,尽其所能地展示美貌,但忽视了最基本的问题:女性的生理卫生。这是来舒消毒水广告讲述的故事,费伊的母亲从来没有提过这些。费伊不敢去看母亲的卫生间,害怕她或许会发现的东西。粉色与白色的瓶子和盒子,名称一个个都那么可怕,听起来像是男生在化学课堂上学习的东西:Zonite、Koromex、Sterizol、Kotex。这些词语听上去和科学沾边,聪明而摩登,但事实上并不存在。费伊知道,因为她查过。字典里没有Koromex的条目,其他的也一样。这些毫无意义的K字头、S字头和Z字头词语,就好像空心的气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