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部分 我们每人一具尸体_2011年夏末(第14/24页)

这将是抗议活动中最令人兴奋的遭遇战。所有人都担心警察的镇压,事实上却没有发生。抗议者会待在狭窄的言论自由区内。警察会茫然地望着他们。

说也奇怪,情况变得明朗之后,部分抗议者的激情似乎一瞬间耗尽了。队伍逐渐退潮,你开始看见棺材被扔在街上,战死沙场的士兵再次牺牲。也许只是因为天气太热,也许因为要求太高,扛着木箱走那么远的路。贝萨妮只是一声不响地向前走,默然走过一个又一个街区。此刻你已经记住了她的背部轮廓,她肩胛骨的形状,她后脖颈的几小团雀斑。她的棕色长发有点打卷,末梢处略略弯曲。她穿平底芭蕾鞋,后跟有两道系带鞋留下的印痕。她不说话,也不吟唱,只是一步一步向前走,格外挺拔而端庄的姿态依然如故。每走一两个街区,你的一只手就开始酸痛抽筋,于是换上另一只手,她甚至没有换手。棺材对她似乎毫无影响,无论是三合板的粗糙边缘还是重量,这些在刚开始似乎没什么了不起的,但走了几个小时之后,你就觉得不那么轻松了。手掌的筋腱发僵,前臂的肌肉酸痛,胸腔后像是拧成了一个结——所有的痛苦都来自这个薄木板钉成的空箱子。并不怎么沉重,但时间久了,任何重量都会变得难以承受。

游行终于来到终点。扛着棺材走了这么远的参加者将棺材放在麦迪逊广场花园底下,共和党全国大会正在决定总统候选人提名。象征的意义不难解读:共和党要为挑起战争负责,也要为阵亡将士负责。棺材堆积的景象令人不安。一百口棺材覆盖了街道。两百口棺材仿佛墙垒。棺材很快就堆得太高了,游行者举起棺材放在他们自己够不着的地方,棺材像儿童积木似的越堆越高,岌岌可危地保持平衡,偶尔有几口棺材滑下来,倾斜着落在地上。整个场面开始像是临时堆起来的路障,你会想到《悲惨世界》中的场景。堆了大约五百口棺材之后,景象有了乱坟场的感觉,你再鹰派也会觉得非常不舒服。参与者继续堆积棺材,向共和党奉上各自挑选的口号,朝巨大的圆形剧场喊叫和挥舞拳头,场馆位于游行终点线的另一侧,市政府批准的许可规定了这条界线,从它另一侧严阵以待的安保措施就看得出来:钢铁围栏,装甲车,镇暴特警手挽手摆出阵势,免得你忘记了界线的存在,你们的言论自由区在哪里结束。

你和贝萨妮将棺材放在棺材堆里,动作非常轻柔。没有随随便便扔下它,也没有声嘶力竭地喊叫。你们将棺材轻轻地放在地上,听着周围的嘈杂声音。你们和其他抗议者,数以千计的你们,就一场示威活动而言人数颇为可观,但在正在电视上看着你们的观众数量面前就算不上什么了,某家有线新闻台将游行终点的现场信号用作外景画面,放在屏幕左侧的一个小方格里,右边还有几个更小的方格,政论家们的脑袋在争辩你们刚完成的抗议是会对你们造成反作用还是没有任何意义,你们的行为是叛国还是资敌,你们的画面底下有一行亮黄色的文字:自由主义者利用阵亡士兵达到政治目的。示威活动帮助这档新闻节目大获成功,取得了9·11以来最高的收视率,观众人数高达一百六十万,虽然比起今晚将会收看这个电视网播送的真人歌唱秀的一千八百万家庭来说算不上什么,但对于非付费频道来说已经是个很不错的成绩了,下一季度他们的广告投放率将因此提升十个百分点。

另一方面,贝萨妮几小时来第一次望向你,说:“咱们回家吧。”

和贝萨妮一起回家,请翻到下一页……

以上似乎不是一个“选择你自己的冒险”故事,因为你还没做过任何选择。

你和贝萨妮待了一整天,听她那个讨厌的未婚夫喋喋不休,让她带你去参加抗议活动,跟着她走进公园,跟着她穿过整个曼哈顿下城,此刻她拦了一辆出租车,你跟着她坐进车里,一声不吭地跟着她往南驶去她奢华的公寓,你还没有做过哪怕一个有意义的决定。你没有选择你自己的冒险,冒险已经为你选好了征程。就连来纽约这个决定也不算真正的决定,更像是本能和冲动驱使下的应承。既然你根本没有考虑过不答应,那怎么能够算是“决定”呢?结果已经存在,避无可避地等着你,那是这么多年渴慕、期待和痴迷的总和。你甚至没有决定过自己会过上这样的人生,人生只是自己变成了这样而已。发生在你身上的事情塑造了你,就好像峡谷无法决定河川应该如何改变它的形状,只能放任自己被水流切割。

但也许有一种决定是你自己做出的,那就是每分钟都在不断做出的低阶战术决定,你决定要表现得多多少少正常一些,而不是热血上头忽然大吼“你他妈犯了什么毛病?”或“别嫁给彼得·艾奇逊!”或“我仍旧爱着你!”,更大胆更浪漫的男人或许会这么做,但对你来说似乎不太可能。这种行为违背你的天性。你永远不可能像那样掀翻桌子,永远不可能像那样吐露心声。你最大的梦想始终是彻底从人们的视野中消失,隐形,变成一块石头。你从很久以前就学会了隐藏你最强烈的情绪,因为触发哭泣的正是它们,没有任何事情能比在大庭广众之下哭泣更糟糕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