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部分 搜索与捕获_2011年夏末(第7/13页)

“你和他交谈了吗?”

“我本来不想的,”萨缪尔说,“我其实只想看一眼。我在搜集信息,纯粹只是踩点而已。但他看见了我。”

“你们的交谈有可能与今天上午新增的罪名有关系吗?”

“我猜有这个可能。”

“你猜有可能是你害得我被指控参与国内恐怖主义活动,是这个意思吗?”

“或许。”

他们已经回到了她的街区。他看得出他们就快回到母亲家了,因为周围的建筑物像是卡在了科幻片的时间陷阱里,底下几层来自未来,上面几层来自过去。没有窗玻璃的崩裂建筑物的底下是空荡荡的崭新店堂,时髦的蓝绿色橱窗和光滑的白色塑料,象征着信息时代的电子器件。城市的普通人群在这附近不见踪影,只剩下无所不在的巨大沉默。一个空购物塑料袋顺着街道滚过来,推动它的是从密歇根湖吹来的风。

“关于法官,”萨缪尔说,“有件事你必须知道。”

“好的。”

“他就是1968年逮捕过你的那个人。”

“你在说什么?”

“抗议前一天夜里逮捕你的那个警察。他就是查尔斯·布朗,现在的法官。同一个人。你没做错任何事,但他就是要逮捕你。”

“我的天。”费伊说,看着萨缪尔,抓住他的胳膊。

“他说是你害他坐轮椅的。他说他残废都是你的错。”

“太荒谬了。你是怎么知道这些的?”

“我找到了艾丽丝。还记得她吗?你的邻居?大学宿舍?”

“你和她谈过了?”

“她说了你在圈大时的所有事情。”

“你为什么找这些人谈?”

“艾丽丝说你应该离开美国。立刻。”

他们拐过一个弯,公寓楼出现在前方,他们看见了奇特的景象:一辆巨大的警用厢式货车——侧面用粗体字刷着代表“反恐特警”的SWAT——停在萨缪尔那辆车的旁边,傲然耸立,就仿佛黑熊守着食物。警察正在离开公寓楼,挨个儿跳进厢式货车敞开的后门,他们身穿着全黑的突击战斗服和军用防弹背心,戴着头盔和护目镜,冲锋枪紧紧地固定在胸口。

萨缪尔和母亲缩回拐角的另一头。

“怎么了?”费伊说。

萨缪尔耸耸肩:“有其他路回家吗?”

她点点头,萨缪尔跟着她走过半个街区,钻进一条小巷,走进垃圾箱旁一扇锈迹斑斑的红色铁门。两人默默地走下楼梯,在楼梯间里默默地听着最后一名警察离开公寓楼。他们又等了十分钟,然后钻出楼梯间,走向她的公寓,看见碎裂的大门躺在地上,只剩下最底下的铰链还连着墙壁,而那个铰链也扭曲变弯了。

公寓里,家具被掀翻在地,撕成碎片。沙发坐垫被割开了。床垫扔在地上,正中间有一道长长的刀口,填充物被扯出来扔在旁边。床垫从顶到底被切开,就好像警察不但搜查了床垫,更是解剖了它。床垫棉絮扔得到处都是。书架上的书散落在地上。厨房柜橱敞着门,里面的东西要么翻倒要么破碎。垃圾桶翻了过来,里面的东西倒在地上。玻璃碎片在脚底下吱嘎作响。

他们面面相觑,迷惑不解,这时卫生间里响起了声音——冲水声,水龙头打开又关上。门开了,一个人走出来,边走边在茶色长裤上擦手。西蒙·罗杰斯。

他看见两人,微笑道:“哎呀,你们好!”

“西蒙,”费伊说,“发生什么了?”

“哦,”他挥挥手,“警察来过。”

3

今天是他退出《精灵征途》的日子。

从今天开始,他再也不会玩《精灵征途》了,这其实是庞纳吉昨天断然做出的决定。当时他坐在那儿发誓要戒掉《精灵征途》,但随即又想到,在送他装备得堪称完美的角色进数字坟场之前,有几件事情需要安排妥当。其中首先就是向众多的公会伙伴告别,经历了这么长的时间,他对他们已经产生了某种责任感和父母般的溺爱,就像夏令营的辅导员对他手下那群孩子的感情,庞纳吉知道,假如他不说一声就消失,他们会产生遭受背叛的痛苦情绪和缺少结局的失落感,会冲击他们认为这个世界存在规律、能够被理解、大体而言美好而公正的世界观(顺便提一句,这些公会成员里有几位恰好就是该上夏令营的年纪,他尤其不愿以任何方式背叛或伤害他们)。因此,昨天上午开始玩游戏后不久他就做出了决定,在退隐和删号之前,他首先要找许多《精灵征途》老玩家一对一地聊几句,过去这几年里,他每天都要和他们并肩作战差不多十二个小时,因此他必须给每一位玩家写一封情深意切的短信,说清楚他不再有时间玩《精灵征途》了,因为接下来他要将注意力转向一个全新的职业:成为一名著名的侦探小说作家。他要向同伴解释说纽约的出版社很快就会要求他拿出小说初稿,他必须将精神百分之百地投入小说写作。他尝试写作,却发现《精灵征途》的日程安排与这项事业冲突——尤其是那数以百计的日常小任务,他每天上午要用他所有的角色打完这些任务,五小时的麻木操作堪称折磨——他发誓明天要跳过日常小任务,利用这段时间在他的侦探小说中取得一些像样的进展,他认为他每小时应该能写两页(根据各个小说写作自助网站的说法,这个数字相当合理),也就是每天十页,照此计算,仅仅使用他打日常小任务的时间,他就能在一个月内完成这本侦探小说了。这样的决心和坚毅将会保持下去,直到第二天上午,他打起精神想写小说,却发现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那就是每日小任务此刻已经解锁,他可以上线刷经验了,于是他和自己达成约定,为了让自己忘记日常任务和聚精会神地写小说,他应该暂时停止写作,只完成首要角色的任务,就算他那些次要角色无法拿到全勤奖,他也可以接受现实,你不可能不付出任何代价就成为一位著名的悬疑惊悚类作家嘛——可是,完成首要角色的二十个小任务后,他感觉到了那种令人惶恐的精神疲惫,仿佛有人像揉面团似的蹂躏了他的大脑,被揉压挤捏得软绵绵的大脑无疑不适合伟大文学作品的诞生。于是他继续玩下去,做完了所有角色的每日小任务,五小时后他和昨天一样,再次感觉到了对自己的憎恨和厌恶,他又发誓明天一定会跳过每日小任务,从早到晚写小说。但到了第二天早晨,这种感觉依然不够强烈,循环周而复始,直到最后他不得不承认,假如他还想写出那本小说,唯一的办法就是彻底退出游戏,毁灭性地删除所有的角色,斩断他的退路,但当然了,他还是必须先向全体伙伴告别,他对他们说为了腾出时间写书,他只能退出游戏了,他们的第一反应总是“不!!!!!!!!”(实话实说,挺让他高兴的),然后表达信任,说他们知道这本书肯定会大卖,尽管他们完全不清楚他的小说写的是什么,甚至不知道庞纳吉的真名是什么,但他依然喜欢听别人说他未来的成功犹如板上钉钉,因此他会一连许多个小时坐在椅子上,等游戏伙伴一个一个上线,然后向他们通报消息,享受他已经享受过了二三十遍的相同对话。在此期间,他始终保持着相同的坐姿,一条腿压在屁股底下,由于时间太长,人造革椅子的条纹在腿部皮肤上留下了深深的印痕,有一种疾病正在他这条腿内攻城略地,它的医学学名叫深静脉血管栓塞,简而言之就是血栓,会导致组织红肿、轻微疼痛、过度敏感、发热和刺痛,他本来应该有所感觉,但这条腿在身体底下压得太久,情况早就过了针扎般的疼痛阶段,已经麻木得像是打了麻药,因为他花了太多的时间向朋友们道别,解释他为什么即将删除账号,他们往往会说“纪念一下老时光吧”,拉他最后打一次任务或跑一趟地下城。他吃惊地发现自己竟然这么恋旧(说起来,他之所以会忘记移动双腿或站起来或伸懒腰或用任何方式疏通下半身或其他部位的血脉,全身只有操作游戏必不可少的拇指和食指动个不停,这也是原因之一),朋友们想重演往日胜利的场景,那种劲头儿和有些人特别期待高中同学聚会是一个道理。因此他陪每一个朋友重走他们几周、几个月甚至几年前的冒险征程,于是庞纳吉有了个主意:他想走访《精灵世界》巨型地图中他喜欢或有过深刻记忆或在他成为一名铁杆玩家的过程中起过重要作用的每一个地点,算是对他熟悉和热爱的这片大地的“告别之旅”。这么做当然需要他聚精会神地投入许多个小时的时间(开发者喜欢吹嘘这个虚拟世界的尺寸和精细度有多么惊人,说假如《精灵征途》世界真实存在,那么它占据的面积会和月球表面差不多),就这样,他造访了银沼森林(他的角色第一次死亡的地点,当时他八级,凶手是潜行的黑豹)、杰德纳洞窟(险胜了一窝恶魔)、阿莱娜神殿(神殿里的配乐超级牛屄)、韦密斯特河岸(他第一次遇到龙)、古鲁巴希废墟(他第一次杀死半兽人),等等等等。他爱死了这些怪异的地名,他乘着超快的狮鹫兽从一个地点飞到另一个地点,随即想到他刚开始玩这个游戏的时候,还没有得到飞行或骑行的坐骑,只能徒步穿越大地,他边走边欣赏风景,望着生态系统彼此交替,他渴望当时的那份简单和纯真,于是把狮鹫兽停在《精灵征途》世界最大的大陆的最北端,徒步向南而去。他首先穿过白剑冰川的积雪苔原,然后翻过木霜山脉,进入霜蓟峡谷,路上只遇到了几次角马或北极熊的冲撞,他穿过半智慧的冰山雪人控制的洞穴,他和这个种族的关系很好,他向南走,一路向南走,偶尔像游客拍照似的截屏留念,半兽人玩家看见他就落荒而逃,因为他们知道他是谁和他有什么名声。到了这个时候,全游戏至高无上的精英玩家即将退隐的消息已经充满了在线留言板,庞纳吉不停收到私聊消息,大家都在问他是不是真要离开,恳求他改变主意,这些留言确实有可能改变他的主意,因为他忽然意识到他作为有血有肉的人类不可能比他在游戏中的角色更加受到欢迎、支持和爱戴,这让他感到伤心和略微的恐慌。他想起了上次补丁日时,将近一整天无法登录游戏,他焦虑得在房子每个房间里转圈走,几个小时盯着房外的信箱。于是,他沿着大陆向南行进的过程中,想到如果自己真的要完成所谓的“告别之旅”,那么之后的每一天就会像上个补丁日那般难熬,这一点顿悟像冷雨似的浇在他头上,他感觉到他的意志力和决心都在动摇。他得出结论:假如他还想退出《精灵征途》和删除他的诸多账号,唯一的可能性就是这些角色不再是精英和超级酷的人物,无法赢得所有人的爱戴和支持。想达到这个目标,唯一的办法就是扔掉他不眠不休收集到的所有财宝。此处的思路是,假如他失去了他史诗级的宝藏,那么就应该不再是广受爱戴和拥护的精英玩家了,因此也就更容易退隐江湖。另外,他在最高处待了那么久,回到图腾柱的最底层会过得很痛苦,想到要重新赢回那些财宝就头疼不已,麻烦到了他宁可永远退出的地步。于是,他向公会伙伴宣布,他打算送出他的全部财产,他们可以在他徒步向南的旅程中去找他,他会送出一些非常酷和有价值的物品,级别较低的玩家很快就在他背后排成了游行队伍——值得一提的是,就在他灵机一动,向全公会宣布这个消息时,他换了一条腿压在屁股底下,腿部的深层血栓脱离原位,沿着循环系统缓缓地向上移动,这一团和玻璃球差不多大的硬块被血流推动着穿过他的身体,他偶尔感觉到血管发紧和一阵阵痛,但它们淹没在了他每时每刻都感觉到的生物体背景噪音之中。他几乎永远筋疲力尽,从不活动,餐食主要由咖啡因和冷冻微波炉加工熟食构成,这种生存状态使得他浑身上下阵痛不已,故而血栓移动造成的阵痛无法给他留下非同寻常的印象,因为他几乎总能感觉到一阵阵的刺痛,但刺痛的感觉被钝化了。事实上,他几乎不会记住他感觉到的刺痛,因为缺乏睡眠、营养不良和长时间暴露在电脑屏幕下(累积量大到危险,科学家甚至无法理解有多危险)已经导致大脑额叶和海马区严重萎缩。因此每次他感觉到刺痛,过度疲劳、严重透支的大脑只会主动排斥这条消息,等他再次感觉到那种犹如刀割的可怕痛楚时,就好像是第一次感觉到它,他会认真地记下来,心想假如再疼一次,他就肯定要去找个什么健康专家寻求一些什么帮助了,顶多再拖一个星期什么的——伙伴们全都聚集在他身旁,他开始赠送道具。首先是钱币,不计其数的金币、银币和铜币,他从被他杀死的半兽人玩家身上抢来的钱币,他从恶龙守卫的宝箱里捡来的钱币,他从服务器的拍卖行里赚来的钱币。他在拍卖行学会了操纵各种原材料的兑换价格,几乎垄断了《精灵征途》世界的供应链,将他的财富放大了许多倍,他知道这些钱币在现实世界中也有价值,有人在现实世界中的拍卖网站将《精灵征途》游戏的钱币卖给其他玩家,换取实打实的美元,他知道有个斯坦福的经济学家甚至编写了游戏钱币到美元的转换程序,假如确实如此,那就意味着他可以卖掉游戏钱币,挣到的钱不会比在复印店的工资少,但他绝对不会这么做的,因为《精灵征途》很好玩,而他凭经验知道工作不可能好玩。(不过仔细想来,他不得不说,他的《精灵征途》游戏体验也不是百分之百的好玩,因为每天开始都是五个小时完全相同的日常小任务,他玩了一遍又一遍,到最后完全是单调的体力劳动。这当然毫无乐趣可言,但它能解锁奖品,让他在稍晚使用奖品时享受乐趣,但每次等他得到了一批奖品,游戏开发者多半就会发布新补丁,新出现的奖品比旧奖品总是稍微好那么一丁点儿,因此他在赢得奖品的时候就已经知道它们贬值了,而更好的奖品就在地平线的那一头。仔细想来,他不得不说,他的《精灵征途》游戏体验以他准备享受乐趣为主,但他几乎不会真正地享受到乐趣,只有他和公会伙伴合作打任务的时候除外,他们齐心协力杀死某个重要的邪恶敌人,赢取某个特别酷的宝藏,但乐趣也只存在于刚开始的几次里,然后就会变成重复性的劳动,不再能够提供乐趣,反而会在公会打输了他们几周前打穿过的任务时产生大量的压力和愤怒。于是,做任务的夜晚与享受乐趣的关系越来越小,与避免愤怒的关系越来越大。于是他得出结论:乐趣肯定存在于其他的什么地方,有可能根本不在断断续续的游戏时间之内,而是在玩游戏的抽象状态之中,因为每次他登入《精灵征途》,就会产生他在现实生活中不可能得到的满足感、统治感和归属感,他愿意将这些情绪理解为“享受乐趣”。)总而言之,庞纳吉拥有的钱币堪称海量,他以一千金币为单位散尽家财,几百名玩家排队领了很久才耗尽他的钱袋,庞纳吉不由觉得他有点像罗宾汉,穿梭于森林中,把财产送给穷人。钱币送完之后,他开始送出装备,他在周围的一大群人里随便挑选对象,白送武器给他们:长剑、阔剑、砍刀、双刃大刀、轻剑、匕首、长匕首、马刀、镰刀、弯刀、毒刃、斧头、棍棒、短柄斧、铁锤、战斧、钉头锤、锥剑、短棍、长棍、长矛、梭镖、戟,甚至还有他不记得自己从哪儿搞来的神秘武器焰形剑。送完了武器,他开始送装甲,赢来或抢来的锁子甲和板甲的各个组件,遍布钢钉的超高级肩甲、遍覆刀锋网的胫甲、超炫的巨型牛角头盔,他戴上怎么看都像他妈的希腊神话里的牛头怪(他的慷慨正在成为传奇,几个玩家拍摄了庞纳吉南征的视频,冠以“史诗玩家送出全部财产!”的名字发在网上)。送出所有物品刚开始还让庞纳吉后悔得阵阵心痛,因为他热爱他的这些东西,也因为他知道他花了多少时间和精力去获取每一样物品(光是牛角头盔就用了两个多月),但这种情绪很快消失,取而代之的是出乎意料的冷静与决然、发自灵魂的良善和慷慨,甚至还有温暖与平静(这或许是因为疲惫,因为到此刻他已经连玩三十个小时了)。他送出了全部财产,无数仰慕者跟随着他,他觉得自己大概正在激励这些人,他应该说些什么了不起的睿智警句,他琢磨着是不是有个与此类似的佛陀故事,或者甘地,或者耶稣,或者天晓得什么人,故事的主角送掉了所有东西,自己走个不停——感觉实在太熟悉了,庞纳吉不再将这整件事视为拼死一搏的绝望努力,退出一个他无法用意志力退出的游戏,而是围绕放弃而展开的无私灵性之旅,就好像他在做一件重要的好事,为众多的玩家树立榜样。这种令人愉快的感觉颇为强烈,直到人群开始散去,等他显然没有东西可以送出之后,人们纷纷发私信问他:“就这样了吗?没有了吗?”他意识到他们来这儿不是为了陪他走完漫长的玄妙旅程,而只是想要够酷的新玩具。庞纳吉对他们愚鲁的物质主义感到非常愤怒,还好很快就想到了这本来就是他散尽财产的目标,他将被众人抛弃,人气戏剧性地消失殆尽,然后他就不会受到诱惑继续去玩《精灵征途》了。但此刻事情真的发生,他真的被抛弃了,他独自走在开阔的大地上,没有武器没有铠甲没有金币,更没有朋友,只是一个裹着缠腰布的精灵,样子可怜而虚弱,他却依然不怎么想退出。于是他继续向南走,一直走到这片陆地的尽头,俯瞰海洋的一片乱石高原,他知道旅程已经来到了终点,现在该下线删除账号了,该开始过他的真实人生了,他要写书和成名,要重新赢得莉萨的芳心,要开始他的健康食谱,彻底地改变一切,过上他理想中的生活。尽管他想不出任何理由要留在游戏里,尽管他的角色在此刻的赤贫和裸体状态下什么都做不了,但他还是无法退出,他愣愣地望着数字生成的海洋,抛弃游戏重返真实世界的念头依然让他满心恐惧,这种恐惧远远超过了机能正常的成年人类能够感受到的恐惧,因为数年《精灵征途》成瘾导致他的大脑出现了严重的生理问题,神经显微结构异常重组,除了不可避免的机体损伤(例如体重上升、肌肉流失、后背疲劳、胸腔后部半永久性地肌肉痉挛,似乎和重复性地使用右手操作鼠标有关),前扣带回下皮质区也重度退化。这个区域位于大脑前侧,功能类似于征募人员,负责在矛盾冲突之时调度更理性的脑区(就像一个非常冲动和狂躁的人向更冷静的朋友求助,希望能得到更有洞察力和客观的建议),对正常认知和冲动控制来说必不可少,但庞纳吉的这个脑区正在开始完全关闭,就像一幢屋子逐渐关闭圣诞彩灯,海洛因依赖者见到海洛因时大脑里就会发生这种事情:前扣带回下皮质区彻底关闭,他们不再能够从大脑更聪明的区域得到决策输入,大脑也就无法帮助他们克服最需要帮助去克服的、最基础、最原始的自毁冲动了。而这正是庞纳吉眺望大海时发生的事情:他从生理上记得要退出游戏的欲望,但大脑没有任何一个部分在命令他这么做,再加上眼窝前额皮质有几处脑灰质容量严重减少,这个脑区负责目标导向和激励,萎缩后使得大脑尽管能意识到目标的存在,但无法提供助力以实现目标,而是傻乎乎地看着遥不可及的目标,就像中西部农民对待天气似的(“是哦,要下雨了”)。这是《精灵征途》的又一个神经生物学陷阱,《精灵征途》玩得越多,大脑就越是只能处理最短期、最近在眼前的目标,而这凑巧就是《精灵征途》游戏的各种目标——按照游戏的设计,每隔一两个小时,系统就会奖赏玩家一件够酷的新宝物或升一级,每完成一个任务,游戏里就会号角齐鸣,烟花绽放——他越来越习惯于这种隐伏、琐碎、近未来的目标,而需要认真计划、自律和毅力的长期目标(例如写小说或开始健康食谱)在大脑看来完全是痴人说梦。以上还没有算上他大脑内囊深处发生的事情呢,那是庞纳吉对《精灵征途》不可救药上瘾之后唯一得到加强的脑区,初级运动皮质在这里分出控制手指运动的突触,因此庞纳吉的手指非常灵活,右手不停点击多键鼠标,左手操纵一百零四键的标准键盘,布局在脑海里有完整的映射,所以他看也不用看就能在瞬息之内按下上百个按键中的任何一个,这种行为改变了大脑的实质结构,大大地提高了内囊中的突触密度。然而问题在于,从演化角度来说,如此巨量的手指控制神经纤维从未拥有过任何必要性(十五键游戏鼠标对人类祖先来说不存在等价物),而内囊中的脑区体积有限,不怎么适应计划外的突然增长,也就是说,庞纳吉大脑内与手指运动相关的巨量脑白质正在挤压更基础的脑组织,其中以连接额叶和皮层下区域的神经束为主,皮层下区域的功能是执行决策和(更重要的)协助抑制不正常的行为,这或许解释了庞纳吉在有机健康食品商店的举动和他过去一年间的整体倾向:他在电脑前消磨人生,他糟糕的睡眠和饮食,他对成为著名作家和赢回莉萨的宏大妄想。这些是局域性的微中风,他对此一无所知,起因是缺乏睡眠或电脑屏幕的强光或严重的营养失衡(也可能是三者的共同作用),生理表现是肢体丧失感觉、皮肤突然瘙痒和视野边缘出现闪烁物体,这些症状本应该驱使庞纳吉去看医生,但他的背外侧前额叶皮层已经彻底停工,这个脑区负责的是决策和情绪控制,在需要同时处理多项繁重任务的大脑中,遇到所谓的“信息过载”就会进入休眠,大脑的情绪中枢于是接管决策控制,对神经系统来说等于把铲车的钥匙交给一个六岁儿童。庞纳吉的意识无疑是过载的,因为电脑屏幕上塞满了各种各样插件的弹出框,不间断地实时反馈对手的剩余血量、他的可用战术、让他知道其他战术何时可用的各种计时器、招式在当前瞬间有可能造成的最大伤害、每个队友的状态、全组人马的每秒伤害输出、按战场职责用不同颜色标出主要成员的鹰眼视图。除了正在玩的游戏本身,他还必须关注这些闪烁发光的弹出框,而庞纳吉要监控的不止是这块屏幕(本身就足以让你大脑深处那个生活节奏缓慢的十八世纪农夫濒临精神崩溃了),他通常总是在多开多控地操纵好几个角色,他同时监控六块屏幕上的所有事件,他每秒钟处理的信息比芝加哥奥黑尔机场所有空中交通管制员处理的加起来还要多,因此他大脑中负责感性和逻辑的脑区全都竖起白旗跑路了,使得他的情感中枢能够轻而易举关闭残余的那一丁点儿逻辑、理性和自律。简而言之,《精灵征途》玩得越久,他就越不可能停止玩《精灵征途》,这早就不是简单的戒除恶习问题了,而是进入了大脑形态学的研究领域,他的神经中枢发生了最根本而彻底的畸变,庞纳吉的意识不可能允许他退出《精灵征途》。庞纳吉也逐渐明白了这一点,他站在大陆最南端的海角上,琢磨着接下来该做什么,他什么也想不到,只能呆呆地站在那里,直到敌人接近的警报响起,游戏镜头自动切换,显示有个半兽人在背后远远地窥探他。换作平时,他会立刻冲向半兽人,用盾牌砸得他晕头转向,然后用超常尺寸的巨斧砍到他死得不能再死。尽管此刻他没有盾牌和巨斧,事实上没有任何武器可以攻击半兽人,但他还是本能地想发动冲锋——但他做不到,某些因素阻止了他,他感觉意识模糊、恶心欲吐、头重脚轻,他发现他无法移动手臂,不,仔细想来,他甚至无法呼吸了(不得不插一句,腿部形成的血栓此刻已经变成了全面发作的肺栓塞,堵住了通往肺部的血流,庞纳吉每次呼吸都会胸部剧痛,同时又发疯般地想继续呼吸。庞纳吉注意到了这一点,同时也注意到光线正在迅速变暗,就像太阳在片刻之内陡然熄灭,从白昼跳过黄昏,径直跌进了茫茫黑夜),庞纳吉没有向半兽人发动攻击,半兽人慢慢靠近他,越来越有信心,每次前进一两步,试探他,时刻准备逃跑,直到半兽人进入格斗距离,庞纳吉发狂般地想攻击他,但他觉得胸口像是压着一块铁砧,因此身体无法动弹,半兽人见到庞纳吉没有进攻,从腰间拔出一把小匕首——他犹豫片刻,多半在琢磨这么做是不是个好主意,本服务器最著名的精灵战士会不会是在装死——半兽人捅了他一刀,然后又是一刀,然后第三刀,庞纳吉只缠着裹腰布的精灵只是站在那儿,前后摇晃,到处警报大作,他的血条陡然猛跌,他坐在椅子上,惊恐地望着这一幕,身体动弹不得,逐渐被黑暗包围,视野越来越狭窄,忽然像是在隔着万圣节面具看世界,他完全丧失了运动控制能力,嘴唇和指尖也变成了青紫色。伤痕累累的精灵战士终于倒地而亡,庞纳吉望着半兽人踩着他的尸体跳舞,光线彻底熄灭前,他最后看见的是半兽人大喊:日了天啊老子庞你一脸哈哈哈哈!!!!!庞纳吉决心要抢回他所有的财宝,变得比以前还要强大一倍,追杀这个该死的半兽人,杀他一遍一遍又一遍,他立刻就要开始这么做,等他能够移动手脚了就要开始,就此刻而言,还有呼吸,尽管他的所有生理系统都进入了雪崩般的完全衰竭,大脑却说他现在优先级最高的任务是杀死这个半兽人,但他永远不可能做到了,因为今天是他退出《精灵征途》的日子,意识不允许他这么做,肉体就只能代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