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孤独的散步者的梦【1】(第37/46页)
第二天,尽管天气冷,但相当晴朗。我出门去散步,一直走到军官学校,打算在那里采集长得正茂盛的苔藓。我一边走一边回忆P先生昨天的来访和达朗贝尔写的悼词。我认为,文中东拉西扯地硬插进这么一段文字,不是没有目的的。过去,他们是什么都不告诉我的,而现在假惺惺地特意把那篇东西送给我,单单从这一点就可看出他们是什么目的了。我把我的孩子都送进了育婴堂,这就足以让他们把我看作是一个天性败坏的父亲。他们抓住此事大作文章,一步一步地引申,最后的结论显而易见是说我憎恨孩子。按照这个线索去分析,我总算逐渐明白了他们的目的。我真佩服人类竟有这么大的颠倒黑白的本领。我从不相信有任何人比我更爱看孩子们在一起嬉戏玩耍了,我常常在街上或散步途中停下来看他们淘气和做小游戏,我的兴趣之浓,是无人可及的。就在P先生来访那一天,在他到我家之前一小时,就有两个小男孩来看我。他们是我的房东苏士瓦的孩子,大的大约有七岁。他们非常亲热地拥抱我,我也很高兴地亲他们。尽管我们之间的年龄相差很多,但从他们的表情就可看出,他们是真的喜欢和我一起玩的;我看到他们不讨厌我这张老脸,我心里也是乐开了花的。小的那个似乎还想到我这里来玩,这一下,简直把我乐得比他们更像小孩子了。我特别喜欢这个孩子,我看见他们离去,心中是那么地舍不得,就好像他们是我的亲儿子似的。
我非常清楚,对我把我的孩子送进育婴堂一事的谴责:只要稍微笔锋一转,就能轻而易举地把我斥责为一个没有亲情的父亲,说我是一个恨孩子的人。然而,事实是,我之所以决定把他们送进育婴堂,完全是由于我担心比育婴堂还糟糕一千倍,而且用任何其他办法都不能阻止的不可避免的命运会降临到他们头上。对于他们将来会变成什么样的人,如果我采取漠不关心的态度和不亲自抚养的话,那么,从我当时的处境来看,我就得把他们交给他们的母亲去抚养,她就会把他们宠坏的,由她娘家的人带,会把他们变成大坏蛋的。一想到这里,我现在还不寒而栗。如果把穆罕默德让赛义德【80】去干的事和人们可能让我的孩子们去干的事相比,那真算不得什么,对我就更不该那么苛求了。从人们后来在这件事情上为我设下的陷阱就可看出,他们的计划是早就想好了的。老实说,我当时一点也没有料到他们会对我搞那么恶毒的阴谋。当时我只知道,对我的孩子们来说,育婴堂的教育反倒是害处最少的,所以我就把他们送到育婴堂去了。如果再出现这种事情的话,我也会毫不犹豫,照样这样办的。没有任何一个当父亲的人是比我更心疼孩子的,这一点,我自己心里有数,因此,只要这样处置能稍补我未尽天职之咎,我就一定这样做的。
如果说我对人的心灵的了解有某种程度的进步的话,这进一步的了解,应当归功于我在观看和研究孩子们玩耍时的快乐心情。然而,同是这种心情,在我的青年时期却有碍于我的研究,因为我和孩子们玩得那么痛快,那么开心,以致使我忘记去研究他们了。到我年老的时候,我发观,我满是皱纹的脸让他们看见会感到不愉快,所以我就不再去非要他们和我一起玩不可了。我宁可不享受此种乐趣,也不去打扰他们的欢乐,我只在一旁观看他们玩游戏和做点儿淘气的事情就满足了。我发现,我在观察他们玩耍时,我的心灵在研究天性的原始的和真正的运动方面所取得的知识,就足以弥补我的损失。恰恰是对于人的天性,我们所有的学者都是一无所知的。我在我的几部著作中对我在这方面的研究是讲得那么详细,哪能说我在观察孩子时我的心情不快乐呢?如果有人说《爱洛伊丝》【81】和《爱弥儿》是一个不喜欢孩子的人写的,那肯定是无人相信的。
我既缺乏机智,也缺乏口才。自从我倒霉以后,我的舌头就更是愈来愈笨了,头脑也愈来愈迟钝了。在情况需要的时候,我总想不起什么好招,说不出什么恰当的话。然而,再也没有什么事情比对孩子们说话更需要斟酌词句和挑选说法的了。更使我诚惶诚恐的是,听我讲话的人是那么的专心;他们对出自一个专门为儿童写过书的人之口的话,是那么的相信和那么的重视,以致在他们心目中把这个人对他们讲的话全都看作是上帝的神谕。我这种极其尴尬和无能的心情,真使我伤透了脑筋。我觉得,说不定面对亚洲的一位国君,也比面对一个非要我与之唧唧喳喳闲聊不可的娃娃还自在得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