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和我的幽灵朋友一起
他悄无声息地和我一起过了好多年。有一天,出于一次偶然(偶然似乎操控着一切),我注意到了他。我开始为他的故事着迷,答应他我们一起去乌兰巴托。对我来说,这还是第一次,但对他来说在这座城市还叫库伦时他就去过了;他将是我的向导。他在躲避敌人时穿过这座城市,挣扎着寻求自由,危机四伏,在库伦他有了人生中最奇妙的经历。在那之后他继续他的旅程,终于到达理想中的地方,然后过了数年有名而又平庸的生活,等待死亡。但是生活是否总是如此呢?你满怀希望追逐某样东西,一旦得到却又发现它不如你为之努力和期望时那样美好。即使在咨询占卜师时,我也认为过程比结果更重要。
费迪南德·奥特曼19世纪出生在波兰。他曾是俄日战争时期的军官和圣彼得堡大学的工业地质教授,最后却在西伯利亚腹地克拉斯诺亚尔斯克成为一名采矿工程师。1920年的冬天,他朝南行进,打算从藏区进入印度;然后他向东蜿蜒穿过蒙古,逃往北京。整个亚洲动荡不安,军队混战,贼寇横行。奥特曼逃亡近两年,不断卷进各种争斗和埋伏之中,生命时刻受到威胁。有一次,他被宣告死亡,身份证件在一个被狼啃食的半具尸体上找到。但实际上是奥特曼杀了这个人,交换了证件,获得新身份,骗过了尾随的敌人。
这场史诗般的逃亡过程,穿越全世界最神秘的区域,翻山越岭;在俄国内战的大背景下,他穿过“恶魔领域”(当时的蒙古被人这样称呼),以至于有人称他是“二十世纪的鲁滨逊”。这段历程被写成一本书,书名叫《野兽·人·神》,1922年在纽约出版,成为畅销书。
在一次去伦敦的暑期访问中,我花两英镑买了一本旧书,好几年来它一直尘封在书架上。在没有外出工作的一年年初,有一天,我被书名一下子吸引并立马阅读起来。我看到1921年5月奥特曼遇见恩琴·冯·斯坦伯格男爵,和他一起去库伦。恩琴在同一晚被两位占卜师占卜时,他就在场。这两位占卜师中,一个是喇嘛,用骰子预言;另一个是一个女人,在火里燃烧骨头,预言说他只能活一百三十天了。事实上,九月底,恩琴被杀害。他何时死去、如何死去确实不够清楚,但他的死一定如预言的那般可怖:他是在预言后的一百三十天左右死去的。
恩琴是一个奇怪复杂的人物。他是前俄国海军军官,出生于波罗的海的一个旧贵族家族。这个家族的祖先既有骑士和十字军士兵,也有海盗、强盗,他皈依佛教,继而成为最凶猛的战士对抗挺进东方的红军。
奥特曼把恩琴描绘成一个悲剧人物,是一个勇于接受命运安排、长久存在于蒙古人的传说中的人物。对奥特曼来说,这也有无尽的吸引力。他在书中描述,一个喇嘛让他留在欧洲的妻子出现在他的面前;另一个喇嘛让一个被打死的男人恢复了知觉。作为一个科学家和法国科学院成员,奥特曼将这些现象解释为在他和旅伴身上催眠的结果,因为他们看到了同样的东西。但要怎么解释他随便留宿的蒙古酒馆的老板能从一根在火中燃烧的羊骨头中看到奥特曼的未来,并且警告他埋伏的事?多亏了这一预言,他才成功逃脱。
正因为这样我才答应跟他一起去乌兰巴托。我想追寻故事的踪迹,找找与先前的占卜师之间的联系。一如往常,我轻装上阵,但是我带了本发黄的旧书——《野兽·人·神》。在火车上我看了又看,下车时把它夹在了胳膊下。我在那儿待了一周,一直没有与它分开。奥特曼向我形容了这些很久以前就知道的地方,然后我们一起重新走了走。他提到一个预言家的仪式,于是我们一起去找人来重现。
这并不容易。七十年过去了,早已物是人非。1921年,当奥特曼待在库伦的时候,河谷就像一大片空旷的营地,葱郁的群山环绕四周。那是藏传佛教的第三位重要转世者——活佛呼图克图可汗的所在之处。过去的库伦已消逝,山光秃秃的,一百多座寺庙中只有三座被官方定为“博物馆”的还留存着。库伦的三万尊黄金和青铜佛祖像只剩下几十尊,这些佛像也不在祭坛上,而是被锁在了玻璃盒子里。在高原古老的甘丹寺中心,坐在莲花上的巨大的镀金青铜佛祖像也不见了。奥特曼告诉我们,恩琴一直不喜欢那座佛像:佛像是近代才有的,一点也没有时光才能赋予的痛苦与快乐的神情。他是对的,那嗜杀成性却儒雅的男爵!缺乏历史积淀的新事物总会增添一些悲情的色彩。
奥特曼那个时代的六千个喇嘛减少到仅一百个。其中一些是老人,多亏了新的解放政策,最近才回来;另一些是年轻的初学者。要想找到旧地方也成了问题。城市已经彻底重新规划,名字完全不同,而新一代的年轻人没有过去的记忆。关于过去,他们知道的只有蒙古落后的原因。现代化的标志就是城市,所以甚至这么一个游牧民族,一个惯于住在蒙古包里的蒙古民族也得有一座这样的城市。苏联人规划了这座城市:宽阔的道路旁是巨大的黄白建筑,为民族英雄建立的陵墓都是一样的大理石材质,如莫斯科的列宁墓。博物馆是一座除了柱子之外没有任何东西的公共建筑,就像在罗马斗兽场顶上的帕特农神庙之子的文化。公寓街区一个挨着一个,超市只有空空荡荡的窗户与货架,与苏联如出一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