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部分 家宅精灵_1968年春(第15/24页)
隔着墙,费伊听见有人叽叽嘎嘎地吹簧片,她不禁笑了,因为这种声音勾起了回忆。她曾经是一名乐手——木管乐器声部,也是会把簧片吹出这种怪声的人。这是惊恐发作开始后她放弃的事情之一。
惊恐发作——这是医生对它们的叫法,但费伊觉得并不确切。她感觉到的并不是惊恐,更像是整个身体有条不紊地被迫逐步停机。就像一面电视墙上的电视被一台接一台关闭——一台台电视上的画面缩小到一个针眼,然后彻底消失。每次发作开始时,她的视野都会变窄,她只能注视一个微小的东西,宽阔视野内的一个点,通常是她的鞋子。
刚开始似乎只在她惹父亲不高兴的时候发生,她做了会激怒父亲的什么事情,例如带那两个男孩去防空洞。但后来她会在有可能惹父亲不高兴的时候犯病,只需要一个会在他面前失败的机会,哪怕她还没有失败也一样。
比方说:音乐会。
听过一张引人入胜的交响童话《彼得与狼》唱片后,她参加了校园乐队。她想拉小提琴,大提琴也行,但只有木管乐器声部缺人。他们发给她一支双簧管:黑色,哑光,有些地方的黑漆已经剥落,曾是银色的按键已完全变成棕色,一条深深的擦痕从头到尾贯穿整根双簧管。学习吹双簧管宛如一场由吱嘎怪声和跑调构成的灾难,小拇指一次又一次从按键上滑落,因为她还没学会如何单独移动小拇指。但她喜欢它。她喜欢在彩排开始时用双簧管定调。她喜欢双簧管坚定的音色,一个不可动摇的音符A,给整个乐队树立基准。她喜欢吹双簧管时必不可少的严肃姿势:坐得笔直,双肘呈直角,乐器拿在面前。她甚至喜欢彩排。团队精神。所有人为了一个共同的目标而艰苦奋斗。高雅艺术的总体感觉。他们齐心协力制造出的美妙声音。
第一场音乐会上,每个乐手都有一小段独奏。她练习了几个月,直到那些音符进入身体,直到她不需要看乐谱就能完美地演奏出那段独奏。音乐会的那天晚上,她盛装打扮,抬头望向观众席,她看见母亲,母亲朝她挥手,她看见父亲,父亲在看节目单。他的聚精会神,他研究节目单时的严肃表情,他审视节目单的样子,那其中存在某种东西,费伊为之感到惊恐。
一个念头跳进脑海:要是我搞砸了怎么办?
她从未考虑过这个问题。倏忽之间,以前练习时唤醒的魔力此刻再也无法唤醒了。她无法清空头脑,无法像彩排时那样放松自我。她掌心出汗,手指变冷。幕间休息时,她开始头痛和胃痛,汗水打湿了衣服的腋下。她迫不及待地想撒尿,走进卫生间却发现尿不出来。音乐会的下半场,她觉得头晕,胸口发紧。指挥棒指向她时,费伊无法演奏。气息在咽喉凝固。她挤出来的是一声微弱的哭泣,短促而无助的喘息。所有人都转向她,每一双眼睛都盯着她。她听见音乐从其他人那里传来,但感觉是那么遥远,就好像她待在水底下。听众席的光线变得黯淡。她盯着她的鞋。她从椅子上跌倒在地。她昏了过去。
医生说她没什么不对劲的。
“生理方面毫无问题。”他们立刻补充道。他们让她对着棕色纸袋呼吸,诊断她有“慢性神经性问题”。父亲看着她,像是遭受了羞辱和打击。“你为什么这么做?”他说,“整个镇子都看着你!”这句话再次点燃了紧张,他对她惊恐发作的失望和她担心在他面前发作的焦虑使得她再次发作。
后来,她开始在与父亲毫无关系的情况下惊恐发作,那些时刻看似波澜不惊和风平浪静。她正在和别人正常聊天,有毒的念头忽然间莫名其妙地冒出来:要是我搞砸了怎么办?
片刻之前,费伊的轻率发言忽然膨胀到灾难级的程度:她是不是犯傻了?迟钝了?弱智了?无聊了?交谈变成她很容易就会失败的恐怖试炼。她产生了末日即将来临的感觉,身体唤醒了不战斗就逃跑的反应机制——头痛、战栗、脸红、出汗、过度换气、毛发耸立——情况于是雪上加霜,因为比惊恐发作更痛苦的莫过于惊恐发作时被人看见。
她在其他人面前失败的那些时刻,她觉得有可能在其他人面前失败的那些时刻——这些都有可能触发一场发作。不是每一次,而是有时候,但频繁得足以让她采取了一种特定的自我保护行为:她成了一个从不搞砸的人。
一个人无论做什么都不会失败的人。
其实很简单:费伊的内心越是惶恐,外在表现就越是完美。她表现得无可指摘,因此就挡开了有可能存在的所有批评。她会变成其他人心目中的样子,从而获取他们的喜爱。她每一门课程测试都是优秀。她赢得了学校里的每一种学术奖项。老师布置的作业是阅读一本书的某一章,费伊会彻底读完整本书,然后读完小镇图书馆里这名作者的所有作品。没有哪个科目是她不擅长的。她是模范学生,是模范镇民,按时去教堂,参加志愿者工作。人人都说她肩膀上扛了个好脑袋。费伊讨人喜欢,是了不起的倾听者,从不对人颐指气使或品头论足。她总是点头微笑,永远容易相处。你很难讨厌她,因为她没有任何能被讨厌的地方:她乐于助人、性情温顺、不爱出风头、容易相处。她的外在人格没有能撞疼你的棱角。所有人都同意她为人好得过分。在老师眼中,费伊必成大器,是教室后排的安静天才。他们开会时对她赞不绝口,尤其夸奖她的自律和干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