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部分 家宅精灵_1968年春(第7/24页)
“好的。”
“那么做不对。”他说。费伊认真思考他的话,她剥着宛如红色雪花的锈斑,听着他踱步时脚踩沙地的吱嘎声音,盯着他的后背,最后说:“为什么?”
“不是你应该做的事情,不是你这样的女孩应该做的事情。”
“我这样的女孩?”
“当我没说。”
“什么意思?”
“没什么。”
“告诉我。”
“别问了。”
说完,亨利就消失了。他坐在旋转木马上,将全世界拒之门外,变成一块沉默而冰冷的石头。他抱着双臂,望着黑夜。他在惩罚她。她怒不可遏,身体开始颤抖。她感觉到肚子里开始恶心,胸膛里掀起惊涛骇浪,她的心脏怦怦直跳,脖颈的细毛根根竖起。她能觉察到某种感觉快上来了,感觉到熟悉的焦躁和眩晕。她忽然觉得头重脚轻,燥热而刺痒,与自己有了一点隔阂感,就好像她在旋转木马上空飘浮,俯视着自己暴躁不安的肉体。亨利能看见吗?拆屋铁球就要落下了——啜泣和抽噎,浑身颤抖。这种事发生过。
“送我回家。”她咬紧牙关轻声说。
天晓得他明不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但亨利再望向她的时候,似乎已经软了下来:“听我说,费伊——”
“立刻送我回家。”
“对不起,费伊,我不该——”
“立刻,亨利。”
于是,他送她回家,尴尬的一路上,谁也没有说话。费伊死死抓住皮革座椅,努力抵抗她正在死去的感觉。他在她家门口停车,她觉得她像鬼魂似的从他身旁飘走,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费伊的母亲立刻看出来了,她说:“你发作了一次。”费伊点点头,惊恐地瞪着眼睛。她母亲带她回到房间,帮她脱掉衣服,扶她上床,给她拿来一杯水,用湿布擦拭她的额头,用最平静最甜美最有母性的声音一遍又一遍地轻轻说“没事了,没事了”。费伊把膝盖拉到胸口,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母亲用手指捋着她的头发,在她耳畔说:“你不会死的,你没有死。”费伊的整个童年她一直是这么做的。两人保持着同样的姿势,直到这次发作结束。费伊渐渐冷静下来,呼吸恢复正常。
“别告诉老爸。”她说。
母亲点点头:“要是你在芝加哥发生这种事怎么办?费伊,你该怎么办?”
母亲捏了捏她的手,出去拿另一块湿布。这时,费伊想到了亨利。她心想,几乎有些高兴:现在我们有秘密了。
3
费伊并不是天生就会遭受这种折磨的。她曾经能够正常社交,各种机能完全正常。某天发生的事情彻底改变了一切。
就是她得知家宅精灵的那一天。
那是1958年夏末的一场烧烤宴会。西方的紫色晚霞正在消散,蚊子和萤火虫嗡嗡飞舞,孩子们要么玩捉迷藏,要么看着捕蚊灯完成它可怕的任务,男人和女人在室外喝酒抽烟,有的靠在栅栏上,有的彼此依偎,费伊的父亲在为客人烤肉,他们有的是邻居,有的是他的同事。
这一切都是他妻子的主意。
因为弗兰克·安德烈森名声在外:他有点让人害怕,性格有点冷淡。事情当然和他的口音有关系,也和他是外国人有关系。但更有关系的是他的为人:阴郁,坚忍,内向。邻居看见他打理花园,向他打招呼问好,他连一个字都不说,只是挥挥手,表情像是在说:我断了根肋骨,但我懒得告诉你们。最后他们也不再问候他了。
因此她坚持说咱们要请别人来家里,咱们要让别人认识你,咱们要过得有滋有味的。
于是他们来了,邻居家的男人都在后院里,聊弗兰克一无所知的某个运动队,他只能站在交谈圈子的外围听他们说,因为即便在美国生活了十八年,有些字词他依然不太明白,尤其是与运动相关的诸多词汇。他听着他们交谈,努力在合适的时候做出正确的反应,结果一分神就烤焦了热狗肠。
他示意费伊过来,费伊正在和邻居家的两个男孩玩捉迷藏,她来到父亲身旁,父亲让她“进去拿些热狗肠”。他凑到费伊的耳朵边低声说:“去楼下拿。”
所谓楼下,指的是防空洞。
一尘不染、灯火通明、塞得满满当当的防空洞是他花了过去三年的夏天建成的。他在夜里建造防空洞——只在夜里开工,免得被邻居看见。他会开着卡车出去,满载物资归来。一天夜里是两千枚钉子,另一天夜里是十一包混凝土。他有教他建防空洞的指南。他把水泥灌进塑料模具,费伊喜欢摸模具玩,因为水泥硬化的时候会释放热量。刚开工不久,仅有那么一次,费伊的母亲问他为什么要在自家地下室建造防空洞。他只是用可怕的空洞眼神盯着她,表情像是在说别逼我大声说出来,然后就回到卡车上去了。